孟千尋被撩到了。
她堂堂一個潑皮無賴居然被!撩!了!
好長時間,孟千尋記不起來當時她的腦回路到底是被月亮上的天狗吃了,還是壞掉了。
她只覺得自己的臉發燙,比朱兒的鳳凰火焰還要滾燙三分。
酒壺上那人脣齒清冷的氣息,手掌中悠悠的蘭花釀香氣,以及,那張一瞬間放大,然後仔細端詳她的,美的慘絕人寰的臉……
啊啊啊啊啊不能再想下去了,孟千尋頓覺自己血槽被清空了。
如此意淫了好久,直到後腦勺傳來一陣劇痛。
朱兒一巴掌拍在她腦袋上:“發什麼春哪?”
“啊?…沒……”孟千尋訕訕回神,面對朱兒居然有了點作賊心虛的感覺。
朱兒不屑道:“瞧你那樣子,活脫脫一隻花癡的黑烏鴉。”
黑烏鴉?!
下樓的柳絕音聽到這句調侃,差點沒笑出聲。
孟千尋習慣了那一身黑袍子,這比喻,還真是貼切。
“你以爲誰都像你們貪財的死鳥一族?”孟千尋撇嘴,毫不猶豫地反擊,“昨天半夜是誰嚷嚷着三三浪費,要把他燒了的明珠搶回來做首飾?”
朱兒氣結,半晌又詭異道:“你怎麼知道我說夢話?難道你半夜出去和野男人鬼混了?”
孟千尋被噎了一道。
“難道真的是?!從實招來!”朱兒拽着孟千尋的衣領,活脫脫一個惡霸逼迫小媳婦兒的樣子。
“咳——”柳絕音輕咳一聲,好整閒暇的看着二人,眼神活脫脫就像在看兩個基佬。
二人同時虎軀一震,停下了動作。
“想好了?”孟千尋面不改色地整了整衣襬,看向柳絕音道。
柳絕音沒有應聲。
朱兒瞥了柳絕音一眼,輕聲道:“當年你的一曲百鳥朝鳳確實驚天,但我相信,隨之而來的禍害,你不會比我少。”
柳絕音面上染上一抹苦澀:“確實,但我知道,自己明明應該已經死了。”
“哦?”朱兒語氣不善。
孟千尋一看朱兒神色不對,趕忙打圓場道:“這因果無定數嘛,說不定是你福緣未盡。”
柳絕音似是明白地點點頭。
“想好了隨時可以告訴我。”孟千尋輕道。
柳絕音頓了頓:“能不能告訴我,我現在算什麼?人,還是鬼?”
“半神,與我一樣劫未渡完的半神。”朱兒彈了彈指甲,“只不過,你是先天,有了神緣,一步昇天,而我是後天,由靈成仙,由仙成神。”
柳絕音點了點頭,又轉頭看向孟千尋道:“非是我不願說,而是記憶太過混亂,不知從何說起。”
記憶混亂?!
孟千尋也是訝然。
卻見二樓那半個月來都沒開過門的雅間突然開了,一道清冷身影轉而出來。
“你只需要說與蘭兒的故事便好,肖塵寰的我當會告訴你原因。”
月寒生的聲音帶着一點不可名說的悵惘,不知怎麼的,孟千尋一下子想到了那壺脣齒留香的蘭花釀。
在孟千尋喝過的酒裡,每一種都是有故事的。
這蘭花釀……
孟千尋還是做好了萬全之策的,當天晚上,焰醉點了一堆柴火。
包括木頭一樣的三三也被孟千尋抄起來,當旁聽做筆記。
當所有人都以爲火上要烤好東西時,孟千尋掐着一口黑漆漆的鐵鍋進來。
“這不是……煮孟婆湯的鍋?”三三愕然。
孟千尋神情嚴肅。
月寒生沉默地看着孟千尋張羅一切,平日裡嬉笑的眸子靜下來。
引忘川水加忘憂草,放甘草,黃連,朝天椒,五味子,紫河車,這是孟千尋的孟婆湯配方。
忘川水剔魂,忘憂草忘憂,甘草甜,黃連苦,朝天椒辛辣,五味子略酸,紫河車略鹹,甘、苦、辛、酸、鹹人生五味齊聚,才配得的孟婆湯。
孟千尋不知道三三是不是這樣,可能根據藥材苦味,每個人放的劑量不同,但孟千尋的無疑是較爲正宗的。
比起三三,她沒有特殊的執念,因此她的湯沒有三三的那樣苦,但又不是那麼甜,看似清冷沒有情緒,卻迴腸百味。
到底是看得多,她想。
一羣人誰都沒有打擾她。
這一刻,她沒有披上那張蒼老的孟婆皮,但是她站在那裡,就是一副無慾無求的兢兢業業形象。
“這份工作我做了一千年。”孟千尋這樣說道,“絕音,今天我們要聽的,不僅是你的故事,也是爲你解開一直以來你的困惑。”
“聽完所有的真相之後,你有一個選擇。”
“忘記,或者銘記。”
柳絕音點頭。
…………
“絕音,你懂什麼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麼?”
“絕音,上次教給你的那首曲子你練熟了麼?”
“絕音,你是柳家最高貴的男兒,怎麼能與一個下人一起玩陀螺?!”
父親的話語言猶在耳,一遍一遍清晰地衝刷着我的認知。
我不明白爲什麼當年爲了一個老道胡說八道的箴言,成了父親十幾年來唯一的認知。
他認定了是我使家族至寶絕音琴震動,認定了我是能帶領柳家復興的存在。
柳家百世傳承,據說絕音琴是上古流傳下來的,身份高貴,至今無人能奏響琴絃。
我的名字,是當年路過杭州的一個老道取的,他說,我就是絕音,絕音就是我。
可是絕音明明是琴,不是人。
於是我百般抵賴,寧死不肯學琴,經常偷懶,往往換得一頓毒打。
父親恨鐵不成鋼,早被琴絃磨出老繭的手指着我:“你是柳家的驕傲啊!”
我不言語。
如果驕傲皆是一句箴言就能決定的,那這世上無數人的努力又是什麼?
直到爹爹力排衆議,爲了八歲的我,將絕音琴從柳家那不可侵犯的神聖祠堂裡拿出來——他認定了我能奏響絕音,絕世之音。
我心裡不願,也不屑,但無論如何,那是爹爹。
我用平時偷工減料學來的的淺薄琴譜,試着去彈奏它。
臺下是無數人或期盼或羨慕,又或看戲的目光。
我失敗了,八歲那年,我沒有奏響絕音。
我懷着一腔害怕又不得不爲的心情,然而無論我怎麼彈,那琴絃都絲毫不動。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因爲我沒有將琴當做我來看。
父親因此大丟顏面,甚至有長老要將他這家主革職。
柳家是整個杭州,甚至錢塘江沿岸流傳最久的古琴世家,沿海地區富碩,是外面戰火波及不到的太平地方之一,據說祖上是在渝州地界的巫溪,據說最輝煌時,曾經是皇帝親封的御樂世家。
但是最後被貶黜了。
據說那時候,柳家也是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但最終他死了。
小時候聽太爺爺說,是因爲他心愛的姑娘要嫁給皇帝,封妃大典上,他本該奏御樂,卻奏了一曲《憶故人》。
曲調哀婉,生生悽切,彈哭了心愛的姑娘,卻彈怒了皇帝。
柳家一朝被貶,歷經好幾世才又定居杭州。
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不知爲什麼,我覺得那個老祖宗,他很勇敢。
太爺爺罵我,說我是個榆木腦袋的情種。
但我想,操琴人有操琴人的驕傲和愛情,無關權勢,無關地位。
十三歲的時候,我已然能將琴彈得不錯,家裡的幾個叔叔伯伯都說好,父親也沒怎麼少誇我。
我似乎開始有點相信,我對琴有天賦這一說了。
柳家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是回巫溪祭祖,來回幾千裡的路,更何況是戰亂年代,一切變得更不平凡。
巫溪離川蜀不遠,那時的川蜀,還是南樑與大魏爭搶的對象,整個渝州算是臨近邊界。
我跟着父親,低調出行。
一路上,我見到了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的東西。
流民,爭搶,泛着血光與寒光的刀口,鐵血的軍隊,與各種嘴臉。
我與父親格格不入的白衣與琴,與周圍一切的飢餓哀嚎格格不入。
馬車被搶,糧食被搶。
父親也不生氣,只是揹着背上的琴,走一處,彈一處。
彼時我年少氣盛,不肯跟着父親賣藝賺錢。
我一直以爲,琴師是一個高貴的職業。
父親坐在陰暗的牆角里,面前是磕了好幾個口子的桐木的春雷琴,他衣衫破爛,看起來與流民並無不同
我揹着背上幾乎是拿命護下來的墨吟琴,不肯將它拿出來。
父親的琴音不是風花雪月的嫺雅調子,在杭州時,他的爲人與琴品,皆與周圍格格不入。
他的琴如同烈日狂風,帶着亢烈的調子,將一張春雷,硬生生彈出了嗩吶的氣勢。
嗩吶,我知道這種樂器。
路上聽到過有民歌唱那種人生百味的調子,似乎是叫做朝天子的小調。
“喇叭,嗩吶,曲兒小腔兒大,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擡聲價,君聽了君愁,民聽了民怕,那裡去辨什麼真和假?眼見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說實話,樂器這種東西,在大多數人眼裡,也分高低貴賤的。
彈琴的自是從來看不上這些二胡、嗩吶、三絃這些看起來像是路邊賣唱的樂器,我以前也是如此。
但感覺永遠比不上親眼所見來的震撼。
父親告訴我,其實在生死麪前,沒有高低貴賤,只不過,一些人生來命好一些,但這一世命好了,下一世卻未必,天道輪迴,從來都是公平的。
我仍然不喜歡父親,他從小逼着我學琴的態度並不讓我喜歡,母親早逝,父親給我的,沒有足夠多的疼愛。
但這是爲數不多的,我與父親相處時間最長的日子。
我開始有些認同父親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