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展堂看了看天,天色如晦,雷聲悲鳴,落下血雨無數。
悲鳴的,還有剛剛找到主人的小馬。
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感覺到主人的滿腔憤恨,只看到主人如爛泥般倒在血水之中。
“聿聿聿!”
晦暗的天色中,一隻血馬如火,撞向無塵。
“阿彌陀佛。”無塵右手輕輕一拂,將小馬溫柔地拂到一旁,慈悲的他,沒有讓小馬受一點點傷。
許展堂抹了把臉上的血雨,伸出舌頭舔了舔,腥味很濃,濃得見慣了血肉的他,想吐。
可他不敢,因爲此處無塵。
小馬擺了擺馬頭,待騰雲駕霧的暈眩稍稍減退,又悲鳴着朝無塵撞去,直到它將身爲汗血寶馬的驚人耐力全數消耗一空,才踉蹌走到邪天身前跪下,用舌頭不停舔主人的小臉。
“無塵,屠夫!”
四個字,從溫水口中用最怨毒的語氣吼出,每出一字,噴一口血,砸在無塵的地面上,似有火星四濺。
“你妄稱活菩薩!”
“你沒有慈悲心!”
“你是最惡毒的劊子手!”
“你殺人了!”
……
嚎啕大哭的溫水每罵一句,就朝前爬一尺,當他看到邪天平靜的小臉,無神的血眸時,哀痛欲死。
許展堂又抹了把臉上的血雨,發現有點溫熱,擡頭一看,血雨已停,抹下的,卻是自己的淚。
無塵悄無聲息地走近,躬身將溫水扶起。
啐!
失去修爲的溫水,只能如婦人一般,瘋狂地對無塵又抓又撓吐口水,換來的,是無塵平靜無波的慈悲之語。
“阿彌陀佛,溫施主大病纏身,老衲定會救你一命,我佛慈悲。”
啐!
又一口血色唾沫啐到無塵的右眼上,猩紅點亮了這顆慈悲眼,如惡魔之眼一般。
“哈哈哈哈,什麼慈悲,什麼普度,你是世間最惡毒的和尚!”
“你比謝帥惡毒一萬倍!”
“佛祖瞎了眼!”
“蒼天瞎了眼!”
“衆生瞎了眼!”
溫水的咒罵還在繼續,他的雙眸卻已失去了焦距,無塵苦嘆一聲佛號,揮揮手讓溫水昏睡過去,隨後抱起溫水,朝大殿走去。
雲開,日出。
火紅的光照在無塵身上,卻穿不透那一身黑色的袈裟。
許展堂擡頭看了眼大殿上的金匾,其上三字,慈悲殿,很刺眼,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是普照天地的佛光麼……
他疑惑地再次擡高視線,沒有看到金光閃閃的佛祖,卻彷彿看到了兩個人,等他眨了眨眼再度看去時,人影又沒了。
“許施主在看什麼?”無塵大師走出大殿,和聲問道。
許展堂疑惑地朝天上指了指,無塵大師望去,只看到受驚百鳥歸來之景,慈悲道:“罪過,飛禽因殺修而懼,待老衲誦經百遍,即可蕩除山上的殺氣,許施主若無事的話,可入寺聆聽。”
許展堂搖搖頭,衝無塵大師一拜,瞅了眼慈悲殿,轉身踉蹌下山。
此時此刻,他纔不管能得無塵大師相邀聽經是件多麼幸運的事,他只想逃離此無塵之地,這個地方,乾淨得讓他質疑,乾淨得讓他恐懼。
無塵大師以佛號相送,關上寺門後,將邪天也抱入大殿,隨後提着小桶,拿着抹布出來,跪在地上擦拭血跡。
血跡不多,隨着無塵的擦拭漸漸消失,可地上有四處血跡,無論他如何擦拭都擦不掉。
起身看了看,四處血跡有些觸目驚心的感覺,無塵怔了良久,躬身道了句佛號,提着小桶轉身離去。
“無塵,屠夫!”
這四個字,以鮮血爲墨,刻在了無塵寺的入口。
許展堂沒有看錯,無塵山的空中沒有佛祖顯靈,卻真的有人。
一個仙風道骨,一個衣衫襤褸。
仙風道骨的,其名仙風,衣衫襤褸的,其名鬼風。
鬼風有個耳熟能詳的外號,瘋老頭。
無塵山不高,他二人卻很高,凡人看去,很有一種驚回首,離天三尺三的驚懼之感,可惜凡人看不到他們,他們的眼神,卻能無視三百丈距離,洞穿慈悲殿。
“鬼風,這小和尚有點意思啊,看他的行事風格,頗有些像雷州的那幫瘋子。”仙風手持一把玉尺,尺上有三個紅點,其中一個很高,幾乎到達了尺端,第二個紅點在尺中部,第三個紅點在玉尺下端。
瘋老頭沒搭話,皺眉瞅着玉尺,不耐煩地喝道:“老子萬里迢迢把你帶來,是讓你看和尚的?”
仙風無語地瞥了眼瘋老頭:“哪兒這麼大的脾氣,百多年未見,你就用這種態度對待同袍的?信不信我扭頭就走?”
“好好好,是老子不對!”鬼風急了,一指玉尺,連忙問道,“你這把量天尺上怎麼會有三個點?”
仙風看白癡一樣地看着鬼風,搖頭嘆道:“百多年了,你還是一點長進也無,既知是量天尺,爲何不能有三個點?”
“老子是叫你過來看邪天的,你……”
“拜託,量天尺貴爲魂寶,靈性十足,就算我不驅動,它也能自動偵探這方天地。”仙風無奈解釋道。
瘋老頭眉頭一皺:“幾年前有個小娃娃走了狗shi運,得了個超凡道果,加上邪天的道果也只有兩個,不可能有第三個!”
“呵呵,很簡單,你走的這段時間,還有人得了道果。”仙風呵呵一笑,將量天尺丟到空中,只見一縷乳白之光自尺底射下,洞穿慈悲殿,落在了邪天腦門上。
瘋老頭不耐道:“要等多久?”
“至少一天。”仙風盤膝坐在浮雲之上,微笑道,“安心吧,三千年都等過了,還在乎這一天?”
“哎,我只想知道那顆至高道果,是不是邪天所得。”瘋老頭惆悵地嘆道。
仙風一驚,訝然道:“怎麼,你這個殺魔動了惻隱之心?”
“倒不至於。”瘋老頭躺在浮雲上,喃喃道,“三千年來,算上邪天,一共十三個上古遺種經我手,其中九個未能契合主上的傳承,三個未能獲得至高道果,全都被我殺了。”
仙風笑了笑正要開口,瘋老頭又說道:“不過邪天,是十三人中最邪門兒的一個,我也不知到時下不下得去手。”
仙風愕然道:“這還不叫動了惻隱之心?”
“老子說不叫,就是不叫!”
“得,你牛。”見瘋老頭髮怒,仙風翻了翻白眼,不再出言譏諷,可沒過多久他又忍不住道,“過了道果這一關,還要看此子的資質,若資質過不了關,呵呵,鬼風,你好自爲之吧。”
瘋老頭默默點頭:“我知道,不會誤了主上的大事。”
無塵寺雖位於山之巔,可離三百丈以上的天依舊很遠。
所以無塵寺方纔發生的事,僅僅引來仙風對無塵身份的興趣,至於邪天的遭遇,完全被二人無視,彷彿在他們看來,這點事兒連個屁都不如。
暮鼓聲響起,驚不起林中的鳥兒,它們早已習慣這種聲音,甚至知道暮鼓聲後,無塵寺裡的老和尚便要開始做晚課了,誦經的內容它們聽不懂,它們只能聽到讓自己心安的慈悲。
但邪天卻驚醒了。
他聽到的不是慈悲,而是鑽入腦髓的憤恨。
慈悲殿的佛像金燦燦的,是趙燁調集全國工匠,耗費十萬兩黃金鑄造而成,無塵寺不大,卻供奉着整個宋國,乃至整個宛州最貴重的佛像。
邪天眼中的佛像,卻比血還紅。
他頭一次認識的佛,便是這種紅,比人血紅,比殺修紅,比自己交織着怨恨與憤怒的血眸還紅。
所以他顫巍巍地伸出右手,伸出的方向,正是佛像所在。
“阿彌陀佛。”
無塵做完晚課,慈悲眸看向那隻小手,輕聲問道:“邪天施主,你想做什麼?”
“我想摸摸它。”
“罪過,佛像雖非佛祖真身,亦非世人可觸摸。”無塵輕拂右手,咔嚓一聲,邪天的右臂齊肩而斷。
彷彿斷掉的不是自己的手,邪天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仍舊看着佛像,問道:“它爲何這麼紅?”
“佛無色無相,紅的是施主的心。”
“你拜的佛,都做了些什麼?”
“善哉,佛爲普度衆生,傳下經書一萬零九十六部,佛理禪意,皆在這壹萬零九十六部經書當中。”無塵合上面前的經書,淡淡答道。
邪天緩緩轉頭看向無塵,道:“我想聽聽。”
“可。”掃了眼經書的扉頁,無塵禪音輕鳴,“此經爲華嚴經第一品第一卷--世主妙嚴品,一時,佛在摩竭提國阿蘭若法菩提場中,始成正覺。其地堅固,金剛所成;上妙寶輪,及衆寶華、清淨摩尼,以爲嚴飾……”
無塵每讀完一頁,經書就自動翻面,他並未照本宣讀,因爲他十二歲時,將這卷經書讀了六個月,悟了兩年,直到如今他一百一十三歲高齡,依舊倒背如流。
洋洋灑灑數萬字,通過無塵的嘴說出,變成了醍醐灌頂的聲音,整個無塵山都沉浸在無邊佛法的薰陶之中,甚至連三百丈的天空之上,仙風也聽得微微頷首。
“我敢確定,這小和尚就是雷州大雷音寺的。”仙風捅了捅一旁打呼嚕的瘋老頭。
瘋老頭皺了皺眉,問道:“爲何?”
“因爲他的禪音,勉強能入我耳。”仙風有些無聊地嘆了聲,“宛州不愧是九州大世界最貧瘠之地,唯一一個能看上眼的,還是雷州跑來的小和尚。”
瘋老頭豈能不知仙風的話中之意,明貶宛州,暗指自己找的第十三個上古遺種也是個廢物,他冷冷一笑,正要開口罵回去,慈悲殿裡就傳來了誦經聲之外的聲音。
“不用讀了。”邪天睜開了血眸,輕聲道。
“邪天施主不想聽了?”無塵合上經書,心裡略有些波瀾,因爲他從未經歷過經書誦到一半,就硬生生停下來的事情。
“聽懂了,爲何還要聽?”
無塵道了聲罪過:“邪天施主,佛祖面前,勿要誑……”
“世間萬物皆有生命,修行之徒,激發自生生命,與花、樹、風等萬物生命契入,與萬物生命感應,及至大成,方能止於至善,充滿生機。”邪天看向無塵,問道,“對麼?”
無塵不語,連佛號都忘了道上一聲。
仙風看着瘋老頭,狐疑問道:“你給他講過禪經?”
“屁!”瘋老頭張口就罵,“老子連佛字怎麼寫都不知道!”
仙風沉默。
“喂,你裝什麼深沉?”瘋老頭見狀,狠狠捅了一下仙風,“那小子即便說對了,你堂堂道宮白衣大長老,至於如此震驚麼?”
仙風搖搖頭,指着下方修爲盡失、離死還有六日的邪天,想笑又笑不出來:“他說的很淺顯,第一次讀嚴華經第一卷之人,有兩成可參得此悟--”
瘋老頭翻了翻白眼,正要罵一句大驚小怪,然後仙風接下來的話,卻將他驚得坐了起來。
“感悟不算什麼,但他體內的生命力,卻因此漲了一絲,即便元陽丹藥力耗盡,他也能憑此多活一個時辰。”仙風說完,瞅着瘋老頭問道,“你確定這顆蛋,是十二年前孵化的?”
瘋老頭木然點頭。
“如此看來,倒也勉強算是顆好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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