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依奈再一次來到冰帝,是一個星期之後。
青春學園青綠色的水手服在冰帝校園裡格外扎眼。有人駐足側目,有人交頭接耳。
作爲不速之客的若江依奈,並不因此而有任何退縮,踏着下午最後的陽光,徑直走向校道盡頭的網球場。
擁有二百人的冰帝網球部,就連訓練都如一場盛宴,恢宏的球場絲毫不因沒有觀衆而顯得空曠,反而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若江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緩緩拾級而下。
無數目光聚集在她身上,而她的視線,被球場中央傲如帝王的翩翩少年填滿。
無論是很多年前抑或現在,每一次見到跡部景吾,她的心裡都會有一股莫名的敬畏油然而生,亦正是如此,她始終堅信,跡部景吾是天生的王者。
她從看臺走進場地,正在跑步的、擊球的、喝水的隊員紛紛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上一秒生氣勃勃的網球場,霎時成了一幀定格的畫面,只有若江依奈,是畫面裡唯一流動的景。
“來找忍足侑士嗎?啊嗯?”跡部景吾微仰着臉,語氣裡是滿滿的戲謔,眼角下的淚痣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若江直直地注視着他,手在身側緊緊握拳,表情卻不卑不亢:“我找你。”
跡部的嘴角勾起一個玩味的弧度,向着看臺邁開步子,囂張的語氣煙霧般籠罩在空曠的場地:“你們還想不想練了?別停下!”
圍觀的衆人立刻裝作如無其事的模樣繼續剛纔的動作,空氣裡彌散着一股緊張的氣息。
若江卻輕舒一口氣,跟在他身後跑上看臺。
他反身在上層的看臺坐下,一手掛在椅背上,居高臨下地睥睨她。
她站在低他兩排的位置仰望着他,西斜的陽光從他身後灑下來,勾出一個淺淺淡淡卻攝人心魄的剪影。
“你能不能……放過芳子?”
這句話在來之前,若江依奈醞釀過很多遍,在心裡試用過各種語氣,嗔怪的,慍怒的,冷漠的,強勢的。說出口,卻變得如此軟弱無力,聽起來毫無底氣,連自己都暗暗責怪自己不爭氣。
她懊惱自己總是把事情看得太過簡單。
驕傲縝密如跡部景吾,怎會只在秋野芳子面前說幾句毫無營養的自戀之詞便將他們之間的芥蒂一筆勾銷?
他一定早就想到,但凡是和自己扯上半點關係的女人,定然會成爲衆矢之的,何況秋野芳子的名字,別說是在冰帝,就是在青學都是如此默默無聞。而能夠就學於冰帝的,多是些富家小姐豪門千金,個個心高氣傲驕縱跋扈,絕不會甘於輸給如此平凡的女子。
女人的嫉妒心,實在不可小覷。
那一日之後,秋野芳子辛苦卻平靜的生活徹底被打破。鞋櫃裡頻繁出現的來源不明的恐嚇信,走在路上隨時冒出來的指點辱罵,校門口堵她去路的盛氣凌人的冰帝少女,每天每天煩擾着她按部就班的生活。
若江看過那些用黑色信紙寫着些污言穢語的恐嚇信,亦在結伴同行時被突如其來的謾罵驚嚇過。曾經,她連阪本理子那樣程度的趾高氣昂都忍受不了,她無法想象,秋野芳子是怎樣默默地承受這一切不堪的。
可是每當若江義憤填膺地想要爲她打抱不平,秋野都會淡然卻堅定地阻止她。縱使本就艱辛的生活被攪得一團亂,她依舊保持着雲淡風輕的姿態。
若江也曾試探過她,不如就退一步海闊天空地向跡部道歉。
她毫無意外地拒絕了。
即便荊棘遍地,也不願放低驕傲。在這一點上,若江覺得,其實秋野和跡部很像。
秋野的百般隱忍,令若江依奈心中的愧疚和心疼與日俱增。
終於在秋野收到第十四封恐嚇信後,若江依奈的忍耐也到達了極限,決定隻身前往冰帝。
“本大爺可什麼也沒做啊。”跡部景吾語氣慵懶地拖着長音。
“芳子的生活本來就很辛苦,現在已經被整得很慘了,你就算是要報復,這也已經夠了吧。”
“那你告訴本大爺應該怎麼做?”
“要阻止你那些後援團的花癡少女,還不就是大爺你一句話的事?”
“哈哈,”他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你還真以爲本大爺會照你說的話做嗎?”
“跡部,任性也該有個限度……”
“若江依奈,”倨傲的眼神倏然多了幾分銳利,“你以爲你在以什麼身份跟本大爺說話?啊嗯?”
不等她回答,他猛然從座位上站起,決然地與她擦身而過,帶起的一陣風揚起她額前的髮絲又悄聲落下,逼人的聲威直入心底,雙腳死死地釘在地上無法動彈。
果然,對跡部景吾還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闔上眼睛,有一些惆悵的情緒汨汨上涌。微風在耳畔輕唱,夕陽穿透緊閉的眼簾,投下一整片緋色。
如此熾熱的顏色,是流年倉促的印記。
肩頭搭上一隻手,隔着制服,依舊能感受到踏實的力道和煦暖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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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星的夜空像一潭幽邃的死水,密匝的烏雲將月華遮掩得嚴嚴實實,城市上空水汽瀰漫,似乎在醞釀着迎接將至的六月雨季。
若江依奈扭頭看着走在身邊的忍足,斑斕而曖昧的霓虹在他臉上變幻着顏色,深沉的表情裡流露着平時所沒有的淡淡溫柔。
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若江纔會覺得走在他身邊是完全安心的。
“你不用擔心,”興許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打破沉默,“跡部是不會做太出格的事的。”
“我知道。”她平靜地答。
她是能夠理解跡部的。對跡部景吾來說,擁有高貴出身的代價,也許是一生的乏味和寂寞。而像秋野芳子那樣無聲而倔強的對抗,在他過往的人生裡,或許還從來沒有遇到過。
“覺得愧對秋野嗎?沒有必要哦。就算沒有你,跡部想做的事一樣能做到。他不過是有點氣你假裝不認識他罷了,這傢伙任性起來還真是沒邊。”
疾馳而過的車燈忽明忽暗地打在他的臉上,折射在眼鏡上的光影擋住了他的眼眸,可是若江能夠想象到,那雙幽深而敏銳的眸子裡隱匿着的致命誘惑。
她有些慶幸,此時此刻,她不用直視它。是本能的抗拒還是刻意的迴避,自己也說不清。
但無論如何,那樣無微不至的洞察力和看似漫不經心卻溫柔熨帖的安慰,都令她感動不已。
“謝謝你。”她遠眺路的盡頭,淡淡地說。
“那麼一起吃晚飯吧?”他順口接道,又怕她誤會他趁火打劫,趕忙補充,“你總是要吃飯的吧?”
“吶,忍足……”她毫無徵兆地停下腳步,“你不會沒發現的吧?”
“什麼?”他一臉疑惑。
她轉過身,遠遠望去,幽長無盡的夜路說不出的詭秘:“有人在跟着我們,你知道的吧?”
他一愣,眼裡瞬閃而過的心虛沒能躲過她確信的目光。
“既然知道,爲什麼一直沒有說?”若江依奈的表現比他想象的更加從容,“是因爲你知道是誰吧?”
他表情複雜地注視着她,素來以爲自己纔是最善於察言觀色的,面前女孩沉着而篤定的目光卻讓他無所遁形,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知道是誰的話,就交給你自己應付了,我先走了,再見。”
告別,轉身,她離開得乾脆利落。高高紮起的馬尾像夜燈下飛舞的蝴蝶,在幽深夜幕裡劃出一道又一道華麗而神秘的弧線。
忍足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遠去,直到完全融進夜色。
他迅捷地轉身,三兩步跑到街口,低沉的聲線比霓虹更迷離:“出來吧。”
對方並未躲閃,步履悠悠地走到他面前。
他抿起眉心,目色霎時凌厲:“可以了吧,適可而止吧。”
“該適可而止的人是你吧,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