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的日子過得飛快, 寒冷的冬天悄然而至。
來不及等到東京的第一場雪飄落,若江依奈就不得不收拾行李搭上回英國的飛機。
無論是西方最重要的聖誕節,還是日本最重要的正月, 都應該闔家團圓, 這是她無法違背的傳統。
飛機傾斜着衝破蒼穹, 給耳膜帶來極大的不適。若江依奈緊閉着眼睛, 以此抵擋洶涌而來的頭痛。
昨天晚上她幾乎沒有睡着過。她想念整年未見面的父親, 卻又擔心自己與他的新家庭格格不入。
她在腦子裡勾畫東京的朋友們各自迎接新年的畫面。菊丸和鳴海會像往常一樣和家人一起溫馨地留在家吃飯;不二的家人會從國外回到日本團聚;秋野應該會在酒店打工,和同事在一起過節總比留在那個涼薄的家裡要好得多;跡部大概在他家的某一棟超豪華的別墅裡享用一餐奢華的盛宴……
而她自己將以怎樣的心情迎接即將到來的新年,她一無所知。
帶着這樣的困惑, 她迷迷濛濛地睡了過去。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她一直處於混沌的狀態, 幾乎是不吃不喝地睡了醒醒了睡, 一直到飛機穩穩落地, 才恍惚地睜開眼睛,望到窗外倫敦難得晴朗的陽光, 整個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她推着行李從抵達出口走出去的時候,一眼就在接機的人羣裡見到了她的父親,頗爲訝異。一個月前她在電話裡將自己的航班信息告訴他的時候,他表現得十分淡漠,她也知道他公事繁忙, 又向來謹言, 心想以他做事的謹慎周到, 到時一定會有司機準時來接她, 卻不想身爲一家上市集團總裁的父親會親自在機場等她, 令她心頭一暖,趕緊推着行李一路小跑至他跟前, 給了他一個不算結實卻溫情滿滿的擁抱。
那一刻,看着在她漫長的疏離中漸漸老去的父親,她不禁有些爲自己之前的任性感到慚愧。她畢竟是他的女兒,與他血脈相承,怎麼可以去懷疑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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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若江依奈身在哪裡,每年歲尾她都會回家。這一年一年的時間過得飛快,家裡的變化也不算太大,每一個房間都被打掃得纖塵不染;鋼琴擺放的位置、牆上掛的裝飾畫、立在客廳角落的鐘擺都和她記憶裡的無異;飯菜也還是噴香可口。唯有孩子的迅速成長提醒她時光的飛逝——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已經是個相當好動又懂事的小男生了。
一家四口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感覺,比若江依奈想象的要好得多,她暗自嘲笑自己的杞人憂天。一邊饜足地吃着最後的甜點——她最喜愛的藍莓蛋糕,每年聖誕節她回家,她的繼母都會爲她做這道甜點。
“明年秋天悠希就要上學了吧?”若江意猶未盡地抿着用來吃蛋糕的小勺子說道。
“是啊,真快,”北原都紀子一臉寵溺地看着身邊津津有味地吃着蛋糕的小傢伙,“他明年也會去King Primary School。”
“既然說到這裡……”她的父親若江俊樹拿起餐巾拭了拭嘴,表情看起來十分嚴肅。
若江詫異地望着他,她知道他這樣的表情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說,心裡不覺緊張起來。
“你還有一年就要上大學了,玩也玩夠了,還有兩個月學期結束後,認認真真回來學習一年,然後去上Cambridge。”
清脆的一聲,若江手裡的勺子落在桌子上。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以爲自己是自由的,這一刻她才知道,她只是一直活在父親爲她劃定的時限裡。
“爸爸,我沒有聽錯吧?你是在規劃我的未來嗎?”
若江俊樹蹙了蹙眉峰,他對自己女兒的反應非常不滿,但還是儘量和顏悅色地說:“你也玩了這麼多年了,還不夠本嗎?”
“爸爸,”她直起腰板毫不示弱地與父親對視,“雖然這麼多年我都是自己一個人生活,但我並沒有在玩。我已經決定了要留在日本。”
連若江依奈自己都爲自己此刻表現出來的堅定感到驚訝。她看到父親的臉色倏然沉下,她已經做好了直面暴風雨的準備。
“你留在日本要做什麼?!之前我可以縱容你的自由散漫,但你的家在英國,你必須要去上Cambridge!”
“你忙得沒有時間管我的時候,就任我天南地北地跑,現在你卻不顧我的感受這樣來要求我,這不公平。”
“什麼叫不公平?你在用這樣的態度跟你的父親談公平嗎?”若江俊樹慍怒地握着拳,他那任性的女兒正在挑戰他的忍耐力。
“就是不公平!”若江亦越說越委屈,語氣更加強硬,“你理虧,就用身份來壓我,總之我一定要留在日本!”
“夠了!”若江俊樹終於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我就是太久不管教你,才讓你變成了現在這樣目無尊長!”
“俊樹,開開心心的過節就不要吵架了,有什麼事等大家心平氣和了再好好溝通嘛。”他的太太見狀趕緊起身相勸,一邊向若江依奈使眼色,示意她暫時鳴金收兵。
身邊的悠希已經被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嚇得快要哭出來,死死地拽着母親的衣角。
若江依奈見這情形,知道不好再爭執下去,起身上樓,只扔下一句:“總之,我一定不會回來上學。”氣得若江俊樹直捶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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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江趴在房間的窗口,將窗戶上覆蓋着的水霧抹去一塊。目之所及是倫敦陰沉沉的夜晚,稀疏的燈火隱隱綽綽,墨色的天空如大海般沉靜。
這大概是她自出生以來所經歷過的最索然的聖誕節,沒有鵝毛大雪,沒有華燈如晝,沒有歡聲笑語。她開始想念東京的一切,那裡也許已經漫天飛雪,她的朋友們也許穿梭在霓虹璀璨的大街小巷,家對面的那盞燈或許還不知疲倦地亮着。
原來她對東京的眷戀已經這麼深這麼深。她爲此感到高興,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強烈的恐懼——她用多年飄泊換來的歸屬感很快就要被她的父親扼殺。她瞭解他的脾氣,他是個堅毅決絕的男人,否則不會多年在商界巋然不倒,這也意味着他對爲她選擇的路一樣會一意孤行。
她對自己當下的處境感到不安,抓過手機翻開通訊錄,手指掠過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最終還是按下取消鍵。這到底是她一個人的戰役,她必須獨自堅持。
子午線劃開黑夜白晝,倫敦已入夜,東京卻將迎來黎明拂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