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 冰雪消融,春寒料峭。院子裡的花朵還沒從冬眠中甦醒,屋裡的暖爐還沒有撤去, 這個家迎來了一位新成員。
她仍然記得丈夫抱着孩子出現在古老的宅子門口的情景。
那樣的偉岸, 那樣的陌生, 那樣的像個父親。
她一愣, 手中的小玩具掉進了嬰兒車裡, 她的兒子一撇嘴,大哭起來。
“這孩子是我領養的,叫溪靜。”
男人把孩子交給她, 神色平穩。
是個女孩,還很小, 一雙小拳頭緊緊握着, 還不如她的手掌一半大小。睡得很沉, 抱在懷裡暖暖的。
她嫁進這個家有兩年了,生了一個兒子。因爲那次生產差點要了她的命, 所以即使是醫術最高明的醫生,也有些抱歉地告訴她,不能再生了。
她的丈夫坐在她的身邊,英俊優雅。
那個年代,女人不能再生育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更何況, 她在這個家, 還只是兢兢戰戰的兒媳。不是當家主母。
她看着丈夫的眉眼, 動了動脣角, 最終什麼也沒說。
嬰兒車裡孩子的哭聲使她回了神, 她連忙哄着她唯一的兒子。
【2】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那個年代不允許女人有頭腦。
她最終無可奈何地遵從父命嫁入了這個大家族, 成爲又一個傀儡。
她羨慕她的一個同學。她叫豐臣雲。
因爲她活得那般灑脫。當家裡逼她嫁人時,她竟然一聲不吭就出國了。去了那個遙遙相望的神秘國家。
她以爲她死了。因爲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
她安靜地做着妻子,做着母親。穿着傳統的和服坐在院子前看着雪下一場,花落一片。
時光飛逝,豐臣雲意氣風發地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幾乎都不認識她了。
那般地神氣,那般地不尋常。閃耀着光芒的女人。
她在中國做了軍醫,是個在中國受人尊敬的日本人。
她再次回到那個大家族,不再是砧板上的那塊魚肉。她是那樣讓她羨慕,卻最終也只能這麼羨慕着。
曾經她也想過,一個人獨自闖蕩,完成她的夢想。
但那畢竟是年少時的夢,輕輕一碰,便破碎了。
西子永遠屬於暮西涼,而云,則永遠掌握着自己驕傲的姓氏。
暮西涼西子和豐臣雲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3】
她的兒子漸漸長大,成爲他父親稱讚的孩子。那個抱回來的小女孩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享受着和她的兒子同等的待遇。
她漸漸明白她的丈夫的用意了。
溪靜長相清秀,溫柔嫺雅,不折不扣小姐性情。懂事聽話,直到她上了學。
那時她已是當家主母,家裡的事,全由她處理。
溪靜在小學畢業時,竟然主動要求要去東京讀書。
她小小地吃驚了一下,一向聽話的孩子,怎麼會有反駁她的意思?
她讓人查了,最後查到那個叫菊川柔的孩子身上。
她看着照片上漂亮的女孩,直覺告訴她這個女孩不簡單。
那樣的眼神,心計深重,掩藏在美麗的瞳孔後。
她最終沒有反對。
來歷不明的女兒,眼不見,心不煩。
她隨便找了個老實厚道的婦人去照顧溪靜,並且讓她多多注意小姐的動向。
她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她要爲這個家負責。
【4】
櫻花落盡時,她生了一場大病。豐臣雲帶着她去了四國靜養,神奈川的海風不適合她。
丈夫無言,只交代要養好身體。便無語。
那時她的兒子去了國外上學,一切安好,無需她操心。溪靜在學校裡也風平浪靜。
她點頭,與丈夫告別。
四國的空氣很好,看着那些古蹟時,她時常會感嘆歲月年華,走得太快。
好友愛知寫信給她,與她閒聊家常,回憶以前的時光。豐臣雲也會和她講在中國的歲月。從起初的敵視被欺,到最後的尊重和敬佩。
豐臣雲喜歡中國熱愛中國。她時常念着中國的古詩詞,坐在樹下出神。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她不懂這些,但是久了,也能體會其中淡淡的情誼。
她……也是有心上人了吧?
曾問過她,她看着滿園殘花苦笑。
那時候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眉間卻增了皺紋。
有很久沒有看到她的孩子,還有她那忙碌的丈夫。
思念漸長。
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5】
她回到神奈川的本家時,家裡一切照舊。
轉角的風鈴,庭院的燭火,走廊的竹簾,移門的排數。
她換了素淨的和服,挽着髮髻去神社參神。
神社的長老是她的舊識,新婚時,還曾給予她祝福。
那時的她,年少而輕狂,就像豐臣雲那樣。
出嫁前,她曾抱怨過父母,曾嫌棄過婚禮,曾不滿於她的丈夫。現在想想,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的她,是暮西涼西子。不是那個任性妄爲的嬌小姐了。
她看着枯竭的樹木,有些感懷。
她去祈福,願她的孩子平安,她的丈夫平安。
天際晴朗,白紗似地牽着一片雲,落在她的眼裡,很美很美。
她很久沒有這樣看着東京的天空出神了。
時間彷彿都停滯了。
她想起丈夫抱着那個嬰兒出現在門口時的情景,她的笑凝固在嘴角的片段,孩子哭泣的回憶。
她不喜歡那孩子,即使她本身沒什麼錯。
她曾幻想自己如豐臣雲那樣灑脫,卻發現自己的肚量實在太小。小到只能容納她的丈夫和孩子。
那時的她卻沒有想到,這個外來的孩子,居然會使暮西涼家在一段時間內,都擡不起頭來。
【6】
女孩穿着制服向她問安,她嫺靜地煮好茶,拿起茶盞放在案上。
砰——!
女孩子嚇了一跳,跪坐在門外的老婦人膽戰心驚。
她很少發脾氣,僕人們也知道夫人溫和。所以當她把茶盞往案上重重一放時,聽到聲音的人,都嚇了一身冷汗。
“一點規矩都沒有,回來家裡怎麼也不穿着和服?”
她看着瑟縮的女孩子,嚴厲地批評。銳利的視線掃過門外的老婦。
暮西涼家的小姐,決不允許有絲毫的失誤。
“對、對不起……母親。”女孩子臉色蒼白,緊緊捏着裙角,“我一定會注意的,不會再惹您生氣的。”
她看着沸騰的茶水,中央的茶葉翻騰不止。
“你要知道,你姓暮西涼,是這個家的小姐。若是做出什麼有失體統的事,丟的,是這個家的臉。下去吧。”
她轉過身去,不再看她。只聽到衣料摩擦的聲音,還有匆匆的腳步聲和移門拉上的聲音。
她已聽說溪靜在學校裡的事。
她和菊川還有子木家的大小姐一起,在東京的學校裡流言不斷。
溪靜去東京時,她不在家。後來她在查看家中賬目時,才發現莫名少了一筆。
管家告訴她,那是溪靜小姐拿的,還不讓賬目記錄。
她病了,去了四國,這件事就耽擱了。
現在她回來了,查清楚這筆錢的去向,竟然給那個菊川柔交了學費。
可笑之極。
即使是真正的暮西涼小姐,也不該有這樣的膽子。
今天的事,只是給她提個醒,以後要是再做出這樣的事,她便不用再回東京了。
她品一口茶,下了決定。
【7】
她是個高傲的女人。曾幾何時這樣的驕傲卻消失了。
她的丈夫開始癡心於□□的煉製,一年裡有一半的時間呆在一個叫櫻井的小鎮上。幸而家裡一切平安,沒有什麼事需要她操心。
她依舊是那個高雅清貴的暮西涼夫人。
時間匆忙,彈指一揮間,須臾數度。
那年,她的兒子高中畢業回來探望她。她看着許久未見的少年,心中滿是欣慰。
她拉着他的手,訴說着作爲母親的思念與擔憂。遠渡重洋的感情傾倒出來,便到了天明破曉之時。
她一點倦意都沒有。
望着兒子酷似他父親的眉目,她沉沉嘆口氣。
她的兒子,是真的長大了。
【8】
她心中積鬱着一團怒火,滾燙的茶水濺到手指,都幾乎感覺不到。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時刻優雅的夫人,終於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與不可置信,拔高了音量。
和室裡寂靜得可怕。
女孩跪坐在軟榻上,身子微微顫抖。她害怕母親的怒火。但是仍然鼓起勇氣,說:“我不會聯姻的!我有喜歡的人了!”
她覺得自己要被氣瘋了。
“我不會讓你丟人現眼的。”她終於平息了怒火,往外喚道,“管家,把小姐送回房間,好好清醒清醒!”
女孩掙扎,她喊:“你們別逼我!否則我死給你看!”
她終於怒不可遏,起身過去狠狠給她一個巴掌。
“死?”她盯着狼狽的女孩,冷冷道,“就算是死,你也休想!把她給我拖下去!”
她重重地咳嗽起來,很久沒這麼大聲說話了。
她已經逐漸蒼老,經不起這些少年的熱情與衝動。
關了溪靜兩天,沒有給她飯吃。想必這個丫頭也不會吃。
她通知丈夫,讓他回來。
他回來那天,幸村家正好來訪。年輕的夫婦跟在父母身後,恭敬地行禮。
如果她知道這個幸村愛子,就是之前的子木愛子,便絕不會讓他們進門。
可惜當時她並不知道。
幸村家主和他的丈夫是同窗好友,兩人談起來時,無人能插嘴。年輕的兒媳問她能不能四處走走,她想沒想就答應了。
結果客人走後,管家告訴她,小姐不見了。
【9】
丈夫對此很惱火。
“要去追嗎?”
管家問。
“不用了。”丈夫回答,冷得像塊冰。“既然她骨子裡還是像她媽一樣,就把她除名好了。”
她被丈夫的這番話所震驚了。
她本以爲這個孩子是個孤兒,沒想到,她還是有母親的。
“她是誰的孩子?”她問,手指緊緊捏着茶杯。
丈夫沉默了很久,說:“是幸村在外面的女人生的孩子。異卵雙胞胎,我抱了一個。”
“那……那另外一個呢?”她覺得自己的手在顫抖。
“跟着菊川了。”
丈夫起了身,出門去了。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難怪溪靜喜歡和那個菊川柔在一起,連學費她都願意出。原來她們本來就是同父同母的姐妹!只是各自的命運不同。
前十幾年,溪靜生活得很好,而菊川柔卻異常艱苦。不過從今以後,她們一樣了。
“夫人,您要的菊川柔的資料。”
管家恭敬地地上一疊紙。
她接過,細細閱讀。
真是造化弄人。溪靜私奔的男人,正是菊川柔出國前的男朋友。而之前菊川在電話裡和溪靜攤牌,兩人決裂了。
她不得不懷疑,那個男人接近溪靜,是不是菊川柔有意爲之了。
【10】
溪靜走後,她的名字從家譜上除去。她的兒子結了婚,是個很討人喜的兒媳。
暮西涼家上下被下了封口令,再不準提起這個小姐,而她住的院子也逐漸荒廢,無人理睬。而很長一段時間裡,幾個大家族之間都不曾忘記,那個暮西涼家的小姐,給他們家帶來了怎樣的恥辱和污點。
很多事情,都是秘而不宣的。
她老了,和她的丈夫一同老去。
她仍舊羨慕着豐臣雲的灑脫,或是手冢愛知的夫妻恩愛。
她坐在庭院裡,偶爾想起年少的夢。
那些肥皂泡似地,易碎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