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時間王翁愛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怎的,夏氏突然給她增添了許多格外的新內容,甚至朝堂上的那些事情都搬來教她。
王翁愛坐在內堂上,疑惑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卷紙。上面是她不知道背了幾遍的譜系,甚至她連建康裡世家的那些七拐八拐的親戚還有官職都知道,她狐疑的看着坐在自己正對面不遠處的夏氏。
夏氏看着女兒,面上如同古井那般半點波紋都沒有。
上回王彬透給她的幾絲信息,讓她差點懵住。岷岷有可能成爲皇后嗎,雖然王家的底蘊在那裡,並不格外需要弄個皇后來提高家族權勢,但皇后之位帶來的權勢,還有以後可能有的尊榮還是很可觀的。可她對臺城裡的天子,還真的抱着一種觀望態度。
不是不對皇后絲毫不動心,只是夏氏也有自己的顧慮在裡頭。
而且更重要的,當今天子的舅氏是潁川庾氏的當家人,即使不太招天子待見,也還是陛下的阿舅。庾家因爲庾太后發家,現在和王家廝殺的難捨難分,若是王家要出一個皇后,庾家哪裡會肯,到時候說不定還會有什麼事情出來。
因爲天氣漸漸變得溫暖起來,內堂上原本垂下來的竹簾也被捲了上去。
“阿母,今日這怎麼……”王翁愛有些疑惑的問道,這些在幾年前就被她背的滾瓜爛熟,如今怎麼又來?
“岷岷再仔細看看。”夏氏道。
王翁愛依言將面前那份書卷給按到自己面前的臺書架上去,書架是高腳的,上面豎着一塊板子,兩端有銅圈,王翁愛將書卷一端固定在那銅圈內,徐徐展開來。
打開之後,王翁愛驚訝的差點下巴都掉下來,這卷書卷裡的的確是譜系,但也不僅僅是譜系,不僅有建康城內的世家,甚至在建康外的那些世家,不僅僅是南渡來的僑居士族,就連向來和僑居士族吹鼻子瞪眼,被排擠在建康朝政之外的那些吳姓士族也在內。
王翁愛眼睛立即瞪圓了,她之前背的譜系多而且僅限於北方士族,南方吳姓士族是排除在外的,反正也不互相來往,知道了沒多大的用處。如今一起歸納進來,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這一卷還只是將要說到的家族類別提及,王翁愛換了一卷上去展開一看,內裡的內容比她之前學的更加細緻了。甚至各家家主下的分支,曾經擔任過的官職,他的妻子出自哪家,家中父兄擔任何等的官職。
這理起來就是千頭萬緒,好大一張網。
“這些岷岷你都要記住。”夏氏說道,在臺城裡和在建康士族人家總是有不一樣,士族人家關注的便是那幾家,而是臺城裡,知道的必須要多的多,同時眼光也要不同些。
夏氏以爲女兒會撒嬌推去這些,沒想到王翁愛點點頭。
“嗯,岷岷會記住的。”王翁愛答道。
這些書卷的確很多,而且繁雜不過這對王翁愛來說也不是太難,畢竟還是有技巧可以帶起來的,這種法子說起來讀書還有考試的時候也用過不少。網絡記憶法嘛,一個蘿蔔帶出幾個坑就是了。
夏氏望着長女,再三確定女兒不是真的不情不願的答應下,心裡又有些心疼。
“這些岷岷也不必急去記。”到底夏氏添加了這麼一句。
“阿母。”王翁愛翻了翻那些書卷,擡頭喚道。
“怎了?”夏氏問道。
“初夏之時,我能去會稽麼?”王翁愛問道。王家在會稽那邊多置田地莊園,說不定她日後要陪嫁的莊園土地也會在會稽那般。
碰巧她堂叔王舒正好就是會稽刺史,說起來,那邊還是在王家的控制下。會稽樹木多,聽說還有幾處避暑的寶地,建康的夏日太熱了,不如去會稽。
“去會稽?”夏氏問道。
“嗯,我好久都沒有去拜見堂叔啦,還有嬸母和幾位從兄。”王翁愛說道,王舒說起了和王彬是有些小小的過節,王敦之亂時,王應父子相應王敦作亂,後來王敦病死軍中,敗勢如山倒,王應父子便想投靠在建康的親戚,當時有人建議王應投靠王彬,不過王應覺得當年王敦起事,王彬堅決反對,若是去投靠怕是會沒有好後果,就去投靠了王舒。誰曾想,王彬早有接納王應父子的意思,甚至做好了準備,而那對父子到了王舒那裡被王舒沉於長江,王彬得知後深深嘆息。
這樁王家內部的廝殺,說來也不是一件光榮事。但是王彬這支和王舒那一支關係並不十分親近是事實。
夏氏聽了之後,沉默一會,“到時候我和你阿父說說。”
家裡莊園田地在會稽那邊,女兒若是去會稽,也有親人照顧。不過陛下那件事出來,還真的不知道能不能成行。
女兒一日大過一日,能在自己身邊的日子也越來越少,到底是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小時候不覺得,到了現在,王彬和她說起女兒和天子的事情的時候,她才發覺女兒已經大的可以出嫁了。
這女兒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做阿母的都要擔心,這進了臺城,面對就要是後宮三千佳麗還有朝堂,這可要比做士族家的主母還要費不少功夫和心力。
“以後阿母就將家中的賬目和那些家人之事再和岷岷說說。”夏氏說道。
王翁愛挑挑眉,“那些不是早說過了嗎?”
早在王翁愛七八歲的時候,她幾個嫂嫂就帶着她學管家,那些賬目也教過她。
“那些都是教你怎麼算賬,免得被下面那個膽大的奴婢給瞞騙了。”夏氏說道,“可是哪一項進項,支出,岷岷總的知道詳細和來去吧?”
王翁愛點了點頭。
“那些家人呢?”王翁愛問道,家人就是家中的家生子,沿用秦漢的稱呼用法,並不是一千多年後的用法。
反正不過是家裡的家生子,一家的性命全攥在主人手裡,還怕不老實?
“你個癡兒!”夏氏笑着伸出指頭在女兒眉心一點,“那些家人是自家的,自當盡心用力,可是你嫁出去了,用的並不是僅僅是陪嫁的人。外家的那些奴婢,雖然說服侍主人乃是本分,但是這裡頭未必沒有一分求賞識的心在裡頭,就看岷岷怎麼用。”
王翁愛聽得滿臉莫名其妙,在世家,家人這種存在當真不必太多的注意,連人都不是,還談什麼進取心?
她猶豫一下開口,“阿母,這些……”這些聽着好像不太適合用在世家裡啊,“能將事情辦好乃是本分,做不好就罰。”
這是世家裡治理那些奴婢的辦法,至於敢有反骨的,那是相當的人才了,被主人趕出去一家子就是餓死或者只能去做在田裡做佃戶。
夏氏差點沒被女兒給哽過去,王翁愛是嫡女,那些家人哪裡敢給她不痛快?向來只有王翁愛將那些家人折騰的暈頭轉向,還沒有家人敢在她頭上動土的。即使這位嫡出女郎十分和氣也不曾體罰過任何奴婢。
這臺城能和家裡是一樣嗎!
夏氏氣的差的要提起女兒的耳朵,不過見着女兒怯怯的望着她。心頭上的一團火頓時又壓了下去,也難怪,自己這幾年都只是讓女兒怎麼學着做個主母而已。
夏氏看着女兒,長女已經被她養的純良了,要是讓她從頭開始學那些,恐怕也要花費不少精力。
倒不如找個家風良好沒有那寫亂糟糟事情的門當戶對的士族嫁了算了。
被女兒純良眼神看得有幾分心焦的夏氏發狠想道。
王翁愛隱隱約約猜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對頭,這麼多年背的那些東西突然多了許多,甚至把那些平日根本就不來往的吳姓士族給加了進去,要知道家裡再怎麼坑女兒,也不會把女兒嫁到吳姓士族家裡去,吳地士族被僑居士族排擠在建康之外,沒幾個能坐到高位的,這不是僅僅坑女兒了,順道坑外甥。
她自個心裡想了會,還是得不出答案,想不出就不想了。反正她嫁人說白也是王彬看上哪一家,又不是她看上哪家的郎君。只要不是老頭子,門當戶對就行啦。
王翁愛原先有些疑惑的心情又被她自己飛速丟開,在那隻書架前翻動那些書卷,開始背起來。這身子年輕,正在記憶最好的時候,用上合適的辦法,王翁愛一路記得飛快。譜系再多再雜也比不上當年讀書時候背的那些公式定理還有單詞。
即使沒有兩三日就幹掉那些書卷的輝煌成就,但是也記得比較快。
很快三月上巳節來了,上巳節裡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王翁愛的幾個兄長們也要去,除此之外,他們還多了一個任務,就是替妹妹傳播美名。
此時女兒家不怕名聲在外,而且世家女兒的名聲被父兄們一個勁的吹,不怕吹,就怕不吹。
王家女兒不愁嫁,但是女兒家的美好名聲還是需要父兄們去傳播的。幾個兄長穿上了王翁愛縫製的寬大袍袖,帶去盡興的茶果子基本都是王翁愛這些年的鼓搗出來的點心。
王彬身體不好,在家中養病,這件事自然要交給兄長們了。
到了那裡已經有不少人在了,名士風度便是不拘小節,招呼過幾個王家族人年輕郎君前來,從人們將胡牀擺上來,王家郎君們招呼族人們坐下,命令從人將帶來的那些食盒打開,將點心與茶擺放出來。
謝安到的比較早,望見那邊有一圈郎君坐下。而且四周也有郎君時不時向那邊張望一下,他走到一個相識的郎君身邊問道,“怎了?”
“王丞相族中的郎君們在進行茶宴呢。”那郎君說道,“聽說那些果子和平常吃的不太一樣。”
謝安一愣,他從謝石那裡倒是知道王家的果子和別家的確是不一樣的。
王家郎君們面前的果子是做好的荊桃花糕,上面撒的那層糖末雖然是用石蜜做的,帶着些色,不過不影響口感。
幾個郎君品茶吃果子,風雅之態溢於言表。
當一盤水晶角子被拿出來後,衆人驚訝之情也不掩飾了,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曾想當年前魏武帝曾道‘醉酒當歌,人生幾何。’,今日郎君們以茶代酒,也有別然的雅緻。”
這時有人說道。
“就連這小事看起來都與別家不同。”有人道。
王家郎君們受持盛茶的瓷盞淺笑不語,這時王興之看看其他兄長,望見兄長微微頷首後,他朗聲道,“不過幾盞茶湯而已,至於這些吃食不過家中女弟閨中無事做出來的。”
衆郎君聽聞後,面上恍然大悟,“當真蘭質蕙心。”這話裡口氣並不是純粹的場面話,有幾分佩服在裡面。
至少那透明剔透的角子便不是哪家能隨便做出來的。
女郎在外的名聲從來不就怕父兄們傳揚,這王家郎君在給自己女弟傳名聲呢。衆人都知道用意,不過對那些精緻的果子還是有些動食指,只是彼此之間你望我我看你,都不去學那位春秋鄭國公子去染指一嘗美味。
這時有一名郎君從那些郎君裡出列,他容貌秀美,一雙桃花眼眸瀲灩情意,讓人望見不禁心生好感。
他面上浮出笑容,伸手在那些王家兒郎面前拱手一拜。
謝安望見那個年輕美貌郎君,眉心蹙起來。那是上回和他打了一架的桓秘,那次是謝安自小到大和人打的頭一回,自己面上有傷,他也直接打青了桓秘的一隻眼。
不過今日看來,瞧着桓四那面容,自己那一拳到底還是打的太輕了。
桓秘對那些王家郎君一笑,而後他一手挽住寬大的袍袖,伸手就在那些果盤裡拿了一塊糕點,放入口中。
糕點軟糯清甜,還有些奶香。
桓秘的嘴角勾起,王興之對這個突然闖進來的貌美郎君有些發懵,他看向那些堂兄弟們。發現那些堂兄弟也沒有人認識他的。
桓秘將口中的點心吞入腹中,一笑,“果然好味,女郎如同衆郎君所說,當真蘭質蕙心。”
“請問郎君門第。”這時有人說道。
報出自家門第,也是一種交鋒。
桓秘半點也不懼怕,他笑盈盈道,“在下譙國桓氏,可能諸君此時並不熟悉,不過日後諸君定會得知某之名。”
這等狂傲讓在場的人譏笑者有之,驚訝者有之。
謝安望見,微微別過頭去。一股情緒正在心底隱隱叫囂。
一家有女百家求,這話恐怕在王家的女兒們身上印證的格外多。而他自己也是那百家之一。
繼續前行或許有困難,但是放棄卻是他十分不甘心的。
他的嘴角不自覺的抿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