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九月初,最後一絲暑熱終於在陣陣襲來的帶着些許涼意的秋風中散去,秋風卷着落葉飄卷而下,九月九重陽不遠了。
王翁愛正在自家的亭子中,招呼劉鈺,劉鈺來她家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女郎們互相走動也是平常,因此家裡也並不限制她們。甚至劉家也覺得能和琅琊王家多走動也是好事,到了日後也能多份臉面。
“哎,聽說了沒有。”女孩子積聚在一起,難免會說一些其他家女郎的事情,劉鈺剛剛吃了一塊小桂花糕,接過侍女遞過來的錦帕將雙手擦拭乾淨,和王翁愛說道。
王翁愛手裡正拈着一塊花糕,嘴裡甜絲絲的全是糕點,聽到劉鈺這麼說,她愣了愣,喝了一口蜜水將口裡的糕點送下去,開口道,“怎麼了?”
“京兆杜氏,知道麼?”劉鈺沒有直接和王翁愛說是什麼事情,她賣了個關子。
能不知道麼,王翁愛看着劉鈺笑意盈盈的臉,微微側過頭去,開玩笑似的拿着白眼對着她。
世家女郎從小熟背譜系,京兆杜氏也是南渡過來的世家,不過這十幾年裡,京兆杜氏人才凋零,在朝堂上也沒見着太多杜家的身影,和王庾兩家比起來,就有些遜色了。
“杜家怎麼了?”王翁愛問道,她不記得杜家有什麼事情啊。
“聽說過杜弘理不曾。”劉鈺依然沒有正面回答她,笑眯眯的問道。
說到這個,王翁愛環視了一下左右,“爾等暫且退下。”
“唯唯。”在亭中的侍女聞言後,都退下去了。
待到亭中只有她們兩人了,王翁愛才含着嘴角的那一抹笑,和劉鈺湊近了,“當然知道。那位從兄還曾經說過其人‘膚若凝脂,眼如點漆,此神仙人也’,說是能和衛叔寶齊名呢。”都是那會的美男子,說着王翁愛也有些遺憾,這些個美男子比她大,有家室不說,而且都已經香消玉殞了。
“當陽侯能與衛叔寶齊名,可惜享壽不長,”說起這個劉鈺都有感嘆,“他辭世之時,家中女郎還幼小呢。”
王翁愛知道這家的事,好像這位杜家的當陽侯夫人裴氏也未曾改嫁,一心一意撫養女兒來着。
“杜家女郎有賢母教養,一定會是一個名媛。”王翁愛說道。
“最近關於這位杜家女郎,有個傳言呢。”劉鈺說起來,面上露出笑容來。
“嗯?”王翁愛有些好奇的看向劉鈺,她平常也只管背譜系,並不是和每個僑姓世家都打交道的。畢竟有些僑姓世家過來之後,因爲各種原因沒落了的。這種,並不是王家女孩子們的交際對象。
“這位杜女郎,今年正是十五芳華,她原本就出身高貴,而且又有賢母撫育。到了快及笄的時候,上門求娶之人絡繹不絕。”
“這不是很好麼?”王翁愛有些奇怪的說道,一個世家女郎,又沒了父兄,嫁個好人家在這時代看來是最好的了。
“可是……”劉鈺故意將尾音拖的有些長,聽得王翁愛有些牙癢癢。
“鈺娘就不要再拖了啦。”王翁愛嗔道。
“好啦好啦,不拖便是。”劉鈺笑嘻嘻說道,“那些上門求娶的人,最後都回來了,說是這位女郎雖然端莊,但是卻年長無齒。”
王翁愛頓時就瞪圓了眼睛,“不可能吧?或許是哪個歹人胡亂說的?”
“那位杜家女郎年長無齒的名聲都傳出去了。”劉鈺聽見王翁愛這般懷疑有些不悅,“那麼多人呢,總不能見得個個都是歹人吧?”
王翁愛想想也是,“不過這年長無齒,當真是一顆牙都沒有?”她還是對這件事情抱有一點的懷疑,“或許是吃多了甜物,壞了幾顆牙齒,便以訛傳訛了吧?”
劉鈺被王翁愛這話弄得哭笑不得,她伸手戳了戳王翁愛細嫩的手背,“岷岷以爲別人都和你一般愛吃甜味麼?”
王翁愛捱了這麼一句,就有些不服氣,可她聽了這個,完全也想象不出來,長到十五六歲,完全沒牙齒,那是個什麼樣的光景。
“以前也沒聽說過杜家女郎有這種缺陷啊?”王翁愛道,畢竟世家圈子就這麼大,外頭的想要進來都十分困難,消息流傳的特別快,哪家女兒若是真的有個什麼不好的地方,其實很難隱瞞,畢竟母親們都是要帶着女兒出來交際的,不能真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是王翁愛七八歲的時候,夏氏常常帶着她去族伯族叔,或者是其他士族家中做客,讓她和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多多相處的。
而且沒牙齒,這飯食豈不是都要煮爛了才能吃得下去?嘴都是和老婦人一樣癟着的……
王翁愛想象一下那場景,頓時整個人都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畫面太美不敢看。
“哪個知道呀。”劉鈺輕聲說道,這件事說起來也很難相信,可是要真的沒什麼,也不至於上門求娶的郎君們又一股腦的偃旗息鼓,轉而求娶別家女郎了。杜家女郎雖然沒有父兄的幫襯,但到底是京兆杜氏,還是吸引很多人家求娶的。
沒事,怎麼會這樣呢。
“我覺得不太可能。”王翁愛沒了那些侍女看着,在劉鈺面前也露出隨意來,她手肘撐在面前的案上。話說出口的下一秒,她又在心裡甩甩頭,把這個話題給甩出去,反正這位杜家女郎是不可能和自家做親戚的,還是別多管了啦。
“重陽快了呢。”劉鈺支着下巴道。
王翁愛的腦袋一下子就從案上擡了起來,九月九重陽,又要到全家上下去爬山的時候,想起來大清早的就要起來準備出發,就一陣心塞。
“岷岷不想去?”劉鈺望見她的表情,出口問道。
“重陽節,陽氣鼎盛呢。就是爲了躲避天地不正之氣,也要去的。”王翁愛將自己心裡頭亂七八糟的想法收拾一下,端正了面容說道。
她還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遇見謝安。算起來,兩人有一月都沒見面了。
九月九重陽,時俗登高躲避天地不正之氣。王彬身體已經不太好了,動作遲緩已經露出老年人的遲暮來。夏氏擔心夫君,因此也沒去,家中父親身體不好,做爲兒子,也沒有不在病榻前服侍的道理。
就這樣一來二去,王翁愛就這麼帶着弟弟和侄子們去爬山了,這一回來的人並不是很多,比起往年來是少了更少,王彬已經漸漸露出頹勢,身體也比過去要不好,倒也沒有生什麼大病,但是他的反應已經遲緩許多,片刻都離不開人了。
這一回,就是跟着的那些家中年幼的侄子都不敢露出過多的笑顏來。
王翁愛心裡對家中的事情隱隱約約的有了些許不祥的預感,這份預感壓在心頭上,笑是笑得出來的,但是看着還是沒有往日的肆意和活潑。
“姑母。”一個侄子手裡拿着新採摘的茱萸雙手奉給她。茱萸的果實已經紅得有些沉了,在綠色的枝葉下便越發顯得如同玫瑰那種美玉一樣了。
“這茱萸長得很好。”王翁愛接過來,佩戴在自己的絲絛上,這登高佩茱萸的習俗,在日後也見不到了。
登上高處,默默的站了一會。到底是因爲家裡人還有許多沒來,少了許多的熱鬧。王翁愛這裡也是頗有幾分冷清,望了一下遠處的風景後,她便留下跟隨自己的僕婦侍女,自己一人到山中行走了。
因爲她向來走慣了的,已經和幾年前聽到走山道就苦了臉完全不一樣了。山上並不像會稽山那樣,因爲常有人來,便將一些名士們常去的道路兩邊的雜草清除一些,讓道路更好走一些。
不過這裡,可能也是名士們追求貼近天地自然,草生的有小腿那麼高,也沒有人前去修剪的。
秋日裡的草地已經有了幾分的肅殺的枯黃,不復春日的嫩綠。草梗掛過她的裙裳,將裳上的環佩帶起,發出叮噹的碰撞之聲。
秋風拂在面上,絲絲涼意從面頰上的肌膚緩緩的沁入到心底裡去。
四周一片寂靜,偶爾聽得有伏在草地中不可見的蟲子發出咕咕的聲響,低微的鼓譟聲在秋日裡越發明顯。她手指拂過草梗,輕輕折下一枝噙在口中。
她回首,眼角處的餘光望見草地那邊走出一個少年來,他看上去比她大上幾歲,面容清俊出塵,風神秀徹,袍服灌進了秋風,將他的寬袖吹翻起來,他望着那邊噙着草梗的少女,原本平靜無波的眼眸中蕩起層層的漣漪。那笑意和溫柔已經在眼角融開。
少女見他也在,不自覺的鬆了口,原本噙在口中的草梗,從脣間掉落。她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被人抓了個正着,她垂下眼去,那雙瀲灩着羞澀的如水秋眸又擡了起來。
謝安手中持着一株長得正好的茱萸。
他看着她佇立於那處,像是蒹葭中,在水一方,令人輾轉反側的伊人。又覺得是野有蔓草,宛如清揚的美人。
他腳步不由自主的向她走去。
而少女目光觸及他,好似想起什麼,眼裡的羞澀和煙視媚行的姿態一下子又淡了下去。
這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