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黑衣人最後還是走了,在陳清裡和十八十九手裡走脫的,可見他本事不低。
“人生自是有情癡,美人醇酒,橫臥紅綃帳裡。快活無限哪,嘖嘖!”來人聲音粗豪,聲音裡帶着三分酒醉,七分快意。
陳清裡稍一側身,苦笑不已:“李兄來了。”
“怎麼你認爲我不該來?”酒罈子在手裡轉了一圈,李不動倒掛金鉤,身子穩穩地懸在樹上。
“你來遲了,他已走了。”陳清裡輕嘆。
李不動嘖嘖一笑:“那人在不在有什麼要緊,我可是來找你的。想想我們有多久不見了,你也不尋思着找我喝喝酒!”
旁邊的十八十九早已會意,安排了人設好酒席。
陳清裡落座,舉起酒杯示意:“多謝李兄。在下不在江湖,卻也是身不由己。若不然,定去找李兄好好喝幾杯。”
李不動嗤笑:“我常說,你這樣的人除了人品是頂好的,想必見識也不差。怎麼如今說出這樣的話來?”
陳清裡微微詫異:“李兄這話怎麼說?”
“你眼裡的江湖是什麼?你身處廟堂,我身處江湖,你打一出生就處在高位,自然以爲像我這樣的人和你是不一樣的,是兩類人。我身在江湖,你自然就不在江湖了。”
陳清裡微笑。
李不動搖頭嘖嘴:“可你卻是想錯了,不管是江湖還是廟堂,都是兩個字。”
陳清裡微笑着接道:“江湖是人心,廟堂也是人心。”
李不動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啊,江湖廟堂都是一回事兒。不管你在哪,你都逃不出人心倆字兒。”
陳清裡微笑:“李兄看得通透。這杯該我敬你。”
李不動一口喝了杯裡的酒:“這酒喝着不痛快,尤其是沒有美人相伴,這樣的人生有什麼趣兒?我最喜歡的事和我最想做的事一樣,老子想看遍天下所有的美人,喝遍天下所有的美酒,走遍天下所有美麗的地方,然後生一個在我眼中最美麗的孩兒。”
陳清裡擰起眉:“我不知道我該做什麼。”
“那是因爲你什麼都有了,你就不知自己的追求所在。”
陳清裡有些失落和黯然:“旁人眼裡我作爲一個王爺,自是千金萬金的尊貴無比。可李兄不知,我也有我的煩惱。我的眼睛打一出生便看不見,我想做的事皆有別人替我做。他們照顧我,恨不得連飯都替我吃。久而久之,我不知道我活着除了吃飯是我自己在做,我還能做些什麼……”
李不動哈哈大笑:“你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羨慕你呢!要是你看得見,你去街上瞅瞅,那些睡在大街上的男人,手裡拿着破碗的乞丐,還有那些起早貪黑的貨郎,要是讓他們也享受一天你過的日子,只怕夢裡也要笑醒。”
他苦笑。
李不動話裡帶着喟嘆:“如果有一天你也體會到爲生計而奔波,你就沒那麼多時候想別的了。”
陳清裡站了起來:“也許很多人覺得可以不爲生計奔波是一件快樂的事,可豬圈裡的豬也不用爲生計發愁。可那有什麼用呢?豬的宿命,一生下來就是混吃等死的。”
這話帶着更深的悵惘,甚至隱隱有點悲涼的意味。
李不動一時不說話,向來說話利索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安慰眼前的朋友。他說的都是事實,陳清裡的世界向來是黑暗的,白天黑夜甚至日子的流逝對他都是無意義的,這樣平定安穩的人生於他確像是豬玀,真的是在混吃等死。
這一瞬間,李不動自覺對陳清裡又多了一分理解。
“李兄是否在同情我?李兄不必同情我,因爲我已經被麻煩纏上身了。”
李不動眉毛一挑,“我可沒有同情你,同情你倒不如同情我自己,一大把年紀了還是孤家寡人,什麼時候身後總是跟着個漂亮的女娃娃,那纔對我的心思。”
陳清裡抿嘴一笑:“李兄說的是想要個漂亮的女兒?”
李不動瞪眼:“什麼女兒?!是女人!沒有女人,又哪來的女兒!老子得先有個漂亮的女人,才能生得出女兒。”
陳清裡側過身,回頭一笑:“李兄只管去找漂亮的女子爲你生女兒,在下卻是要去解決麻煩了。”
李不動耳朵動了下,眨了眨那雙如牛一般的眼睛:“你說的是那個先前殺你的人?”
“正是。”
他一腳將腳邊的凳子踢開,兩條腿疊着放在上面,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這就是你所說的麻煩?在我看來這都不是事兒,老子行走江湖多年,殺人都跟砍瓜切菜一樣,被人追殺也跟平常喝水吃飯差不多。”
陳清裡露出有趣的神色,覺得極有興趣:“哦,可是我的麻煩卻不多。從小到大,我的身邊總是圍着一圈人,像這樣出來的機會不多,被人追殺的時候更加不多。要是有人一直麻煩我,我會覺得日子有趣得多。”
這話說出來也實在有意思。還從來沒有人因爲被追殺而高興的,也從來沒有人甘願惹上麻煩,眼前這個人是個怪胎。
“那個殺你的人究竟是什麼人?”
“不知。”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
“你家老子知道你被追殺這事麼?”
“不知。”
“……那你知道什麼?”
陳清裡輕笑:“我只知道,素櫻還未回來,我得等着她。”
李不動似笑非笑:“她長得還挺漂亮,可惜你看不見。”
陳清裡微笑。
“你打算把她娶回家?”
他沒好氣:“你的話實在很多。”
李不動嗤一聲:“老子就是好奇,男人喜歡女人先是看色,可你根本就看不見,你喜歡一個女人又是憑什麼?你們王府侯門不是都講究門當戶對麼,據我所知,你那個素櫻可僅僅只是一個丫頭。”
“李兄喜歡一個女孩子,若是門不當戶不對,又該當如何?”
李不動沉默須臾,道:“我不知道,這沒發生的事怎麼說得清楚,等有那一天再說唄。”
“李兄也如此說了,未發生的事情如何說得清楚。素櫻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在下並不想與她成爲夫妻。成爲夫妻,彼此是對方的牽絆。素櫻她……”他不再說下去了,只是微微笑着。
李不動靜靜地看着他,陳清裡確實是上天的造化。清俊的眉眼加上他那渾身的氣度,人品好、樣貌強、武功高、家世一流,若不是因爲他的眼睛,只怕他不知是多少女孩子的春閨夢裡人。可惜就可惜在他的眼睛……
門在這時被輕輕地推開了。
李不動停了嘴裡的話,斜着醉眼漫不經心地看向門外來的人。
門外進來的人定定地看着他,心跳得飛快。陳清裡如果看得見就會看見她臉上似羞似喜的表情。
陳清裡知道是她,笑着說:“你回來就好,方纔發生了一些事。恰好你不在府裡。”
素櫻微微搖頭,開心卻寫在她的臉上。被自己喜歡的人等待和如此溫言相待,饒是她這樣喜怒不大形於色的女人都忍不住露出甜美的笑意。
她長得確實很美麗,是那種讓人一見就眼睛一亮的美麗。高高的額頭上覆着斜斜的幾縷頭髮,青黛色的眉,挺直的鼻子,那雙眼睛就像是烈日下的兩汪泉水,烈焰一般的脣,再配上她如銀盤一般的臉,她又素來喜歡穿豔麗的衣裳,往太陽下一站,她就是驕陽下那朵最美麗的花。美麗的花在她面前也失了顏色。
也有人奇怪,這個素櫻不過是個丫頭,按理說應該也是尋常人家出身,可偏偏卻生就一副這樣的美貌,真是讓人大費疑猜。
疑猜是疑猜,可卻從來沒有人敢說出口。
她看了一眼李不動,皺起了眉頭,卻先不回陳清裡的話,“王爺不該和那些跑江湖的混在一起,降了自己的身份。”
李不動從沒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過,不禁冷笑一聲:“身份?爺在自家好歹還是個少爺,就算是個跑江湖的,也比端茶倒水的婢子強。”
素櫻的臉扭曲在一起,整張臉像是有蚯蚓爬過,牙齒幾乎咬出聲音來。
陳清裡皺眉:“素櫻,李兄是好意來看我。下次不可如此說話。”
素櫻不語,只狠狠地看着李不動。
李不動冷笑,眼神狠點有什麼關係?眼神再狠又不能化作殺人的刀子。
“這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我還是先走,林州城我是極熟的,你要是想出去逛逛,儘管派人來告訴我。”李不動找了個蹩腳的理由想要溜走。
畢竟一個人的眼神帶來不了多大的傷害,卻很堵心。被一個稱得上漂亮的女人用兇狠的眼神看着,這滋味真叫他不好受。
一室安靜。
陳清裡嘆了一口氣,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素櫻換上了淡淡的表情,有些猶豫地開口:“王爺,咱們出來也夠久了。是不是該回去了?臨出門前,皇上派人來吩咐過,王爺的年紀該是選妃的時候了。”
“我這個樣子必得找一個心甘情願跟着我的女子,否則豈不是耽誤了她麼?”陳清裡苦笑,說起自己不能看見的事實,除了苦笑,倒也沒有別的情緒。
素櫻心裡欣喜,說的沒錯,他雖有身份地位,可是眼睛看不見。正常點的女子都不願意嫁給一個瞎子,而她就是那個爲愛不正常的人。
“王爺,我……”素櫻猶豫,咬着脣道:“我願意做那個人。若是王爺願意,素櫻現在就能成爲王爺的人。”
他驚詫於她的大膽,有些不知所措。實在他長到這麼大,還從不知道女子是個什麼滋味。
素櫻一件一件地褪了自己的衣服,慢慢地走到他的跟前。
陳清裡笑了,笑意越來越深,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隻手伸到他腰間的玉帶。
美人吐氣如蘭,陳清裡鼻翼動了動,覺得自己起了嘗試一番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