藺玉公主見狀,那原本已經懸到喉嚨口的一顆心總算是落回到了原處,而她手中的棗泥糕因爲她方纔緊張之下無意識地捏緊,已經變了形狀。
但此時的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手中還拿着東西,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浮在水中的那個身影,此時的他手裡正拿着一枝荷花朝自己的方向看過來,雖然隔得有些遠,但是她分明看清了他臉上笑容,淺淺的、淡淡的,但是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的映照下,格外地熠熠生輝,這個笑容,藺玉公主記了一輩子,每每憶起,都難免心生感慨。
這個時候的藺玉公主自然是再注意不到旁人的,又怎麼可能看到齊公子臉上失落的神情,卻不知這失落究竟是因爲那支荷花被旁人搶了先,還是爲了別的什麼。
溥承蘊手裡拿着那支荷花,正要往回遊,卻見得藺玉公主沿着岸邊一路小跑着跟了過來,待藺玉公主稍稍接近了,趕緊揚聲衝他道:“快上岸。”
那聲音裡的着急和擔憂讓溥承蘊不由勾起了嘴角,倒也是乖乖上了岸,一身的衣服自然是溼透了,他就這般一身水淋淋地快步走向正朝他走過來的藺玉公主,不等藺玉公主走近,溥承蘊就注意到她的臉色似乎不大好,好像是生氣了。
見藺玉公主好似生氣的模樣,溥承蘊的心裡就不由有些緊張,餘光瞥到自己手中的那支荷花,心思一轉,連忙把那荷花遞到藺玉公主的面前,道:“送給你。”
藺玉公主卻連看都沒有看那支荷花,臉上的淚痕已經幹了,只是眼睛還有些紅紅的,看出來是剛哭過的模樣。藺玉公主走近了,卻也不理會溥承蘊,徑直解下自己的披風遞給溥承蘊,冷淡地開口道:“先回去換衣服吧。”
從來沒有見過藺玉公主這個樣子,明明是生氣了,但是語氣、神情卻都是平平靜靜的,連句責問的話都不說,叫人連道歉都不能。
仔細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溥承蘊別的也沒敢說什麼,只是輕輕應了一聲,“好。”
見藺玉公主轉身就要走,溥承蘊連忙道:“披風就不用了,我還行,不是很冷。”
“是啊,這水也沒有多冷,下水洗個澡也挺舒服的是不是?”語氣裡諷刺的意味很明顯。
溥承蘊略詫異地看着藺玉公主,沒有想到一向溫和柔婉的她竟是說出這樣語帶諷刺的話,但是卻並不覺得刺耳,反而還挺高興的,她在擔心自己,不是嗎?
這個時候,那一臉黯淡的齊公子也是走上前來,見着藺玉公主生氣的樣子,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兒,不過還是輕聲開口道:“是我要跟溥公子打賭,看誰能先摘到這支荷花,阮小姐要怪就怪我吧。”
到底是親疏有別,就算藺玉公主心裡有些責怪這位齊公子,但是嘴上也不好說什麼,只是輕聲道:“何必打這樣的賭,如今這樣的節氣,河水涼得很,難免傷身。”
那齊公子亦是點頭稱是,“是我太莽撞了,還請阮小姐不要生氣。”
又是一陣涼風拂過,藺玉公主都替他們冷得慌,於是立時道:“走吧,索性還沒有走出多遠,先回去把溼衣服換了吧。”
說完之後,藺玉公主這廂剛要轉過頭去,卻發現溥承蘊手裡拎着自己的披風,卻並不披在身上,不由瞪他道:“給你不是讓你拿着的,披上!”
因爲在很小的時候就經歷被貶出宮這樣的事情,藺玉公主養成了萬事柔和,不喜歡針鋒相對的性子,凡事都想着以和爲貴,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不喜與旁人爭辯。此時面對着溥承蘊,她的語氣可以算得上是嚴厲了。
溥承蘊被她這麼一吼,有些愣怔,繼而又看了看手中拎着的這件下襬繡着睡蓮的芙蓉色披風,面上頗有些爲難,“這個……真不用了。”
藺玉公主看着溥承蘊臉上爲難的神色,又順着他的目光看向被他拎在手裡的那件芙蓉色披風,也覺得跟他有些不搭,可是現在不是搭不搭的問題好嗎?
恰在這時候,那船伕也是搖着槳跟了上來,藺玉公主也沒有再理會披風的事情,只道:“上船吧,趕緊回去先把身上的溼衣服給換了,這冷風一吹,說不定要染了風寒。”
三人又是重新回到船上,岸邊旁觀的衆人,心中都是納悶不已,這三個年輕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啊?就在他們這廂議論紛紛的時候,小船已經漸行漸遠了。
船伕自顧自地搖着槳,坐在船艙裡的藺玉公主三人都沒有開口說話,藺玉公主和溥承蘊是有話憋在肚子裡,卻礙於齊公子這個外人在場說不出來,而齊公子是連張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了。
事到如今,他再不能自欺欺人了,阮小姐在面對自己和這位溥公子的時候明顯是親疏有別的,親的是那位溥公子,疏的是自己。他倒寧願阮小姐衝着自己發火而不是身旁的這個男子,自己自從認識阮小姐以來,她一直都是溫柔婉約的,哪裡見過她方纔那般生氣的樣子,語氣中帶着怒意,全然沒有了平日裡的柔婉,可是看起來卻格外地生動。
自己跟這位溥公子分明是一前一後上岸的,可是阮小姐的眼睛裡就只看得到那位溥公子,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自己,甚至把自己的披風解下給那位溥公子,她對他顯然是非常在意的。而自己在一旁,卻顯得很是尷尬,原本還以爲自己能與這位溥公子一爭,現在看來,在阮小姐的心裡早就已經有了她自己的偏向。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自己還能說什麼呢?他的目光不由看向被溥承蘊拿在手裡的那支荷花,到最後,自己連這支荷花也沒能拿在手裡,簡直一敗塗地。
還好他們並沒有走出多遠,不多時之後就回到了藺玉公主的住處,溥承蘊也算是客人,藺玉公主不好開口問他要衣服給齊公子穿上,也就拿了自己外祖父的衣服給了那齊公子,道:“齊公子別介意,先將就着穿吧。”
二人換好了趕緊的衣服出來,藺玉公主卻已經去了廚房給他們煮薑湯,兩個男人換了乾淨的衣服站在屋檐下,先是沉默了片刻,之後齊公子纔開口對溥承蘊道:“恭喜你,你贏了。”
“承讓了。”溥承蘊語氣平淡,但是眉眼之中籠着一種淡淡的笑意,這笑意卻並非是因爲打賭贏了的得意,彷彿有另外一種意思,可是齊公子卻是猜不透。
齊公子到底也是從小被捧着長大的,今日先是被溥承蘊搶了那支荷花,又見得他傾心的女子對溥承蘊這般關心,心中自然有些不服氣,見不得溥承蘊心裡舒坦,所以故意開口問道:“溥公子後天是什麼時候走啊?爲了賠罪,在溥公子離開之前,我勢必要請你喝次酒的。”
果然,溥承蘊一聽這個話,臉上原本的笑意漸漸暗淡了下來,就在他這般沉默着的時候,藺玉公主端着兩碗薑湯走了過來,一人一碗遞給他們二人,“先喝了,驅驅寒氣。”
齊公子接過藺玉公主手中的薑湯一邊喝着一邊道:“我剛剛還在問溥公子定在什麼時候走,今天這件事真是全怪我,還毀了二位遊玩的雅興,不如這樣,我做東,就今兒個中午,請你們二位吃頓飯怎麼樣?就當是賠罪了,也算作給溥公子餞行。”
不等藺玉公主開口,溥承蘊就道:“不必了,我們中午還有旁的事情,就不勞齊公子費心了。”
‘我們’二字說得擲地有聲,算是跟齊公子劃清了界限,而站在一旁的藺玉公主聽聞此言,卻並未有反駁之語。
縱然齊公子再怎麼自欺欺人,都到了這地步了,他也是欺騙不了自己了,只能滿懷心傷地落荒而逃。
齊公子離開之後,終於只剩下藺玉公主和溥承蘊二人獨處,藺玉公主對於方纔溥承蘊下水的舉動還是有些生氣,所以也就沒有理會他。
溥承蘊見狀卻只是笑着道:“齊公子不是個小氣的人吧?我方纔那樣說,只怕是得罪了他,他會不會挾怨報復啊?”
“得罪他?”雖然還在生着溥承蘊的氣,但此時聽得他這樣說,藺玉公主不由奇怪地看向溥承蘊,“他爲何要生氣?”藺玉公主不解,方纔他好像也沒說什麼過分的話吧?
溥承蘊含笑搖頭,“他喜歡你,可是我卻故意隔開他,他自然是生氣。”
“他喜歡我?”藺玉公主更覺得奇怪了。
“不然他對我爲什麼有這麼大的敵意?甚至跟我打賭看誰先摘到那支荷花。”
“這跟那隻荷花又有什麼關係?”
溥承蘊見藺玉公主這副懵懂的模樣,心中倒是有些慶幸,幸好她不懂,那位齊公子的一番殷勤之意算是付之東流了。
“你知道嗎?爲了摘到那隻荷花,我把自己憋氣憋到快炸了。”溥承蘊的含笑看着藺玉公主,眸中柔情點點,藺玉公主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小在這水鄉里長大,水性自然比你好得多,你既然知道如此,又何必去跟他打這個賭,而且這個賭毫無意義。”
溥承蘊卻是搖頭,“這可不是毫無意義,我與他可是情敵啊,情敵既然下了戰書,哪有不接的道理。”而且當時,自己想的是,縱然自己今後跟藺玉公主無緣了,但是這個賭自己非贏不可。一下水之後,他就知道那齊公子爲何會那般自信了,他遊得的確是很快,可是溥承蘊哪裡肯認輸,所以就努力憋氣,減少露出水面呼吸的時間,這纔敢在那位齊公子之前摘下這支荷花。
當時憋氣憋得的確是難受,後來聽到藺玉公主似乎在案上呼喊着什麼,然後就看到她一路跑着追過來,似乎還哭了,他看得出來,她是在擔心自己,從那一瞬間,他已經在心裡暗暗做了一個決定,所以上岸之後,心情也就好多了。
此時的他已經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胡說八道。”藺玉公主聽聞這樣的話,自然是害羞的,再也不能直視溥承蘊的臉,低着頭道:“都已經這個時候了,也別再出去了,等吃罷午飯之後,我再帶着你出去轉轉吧。”
溥承蘊含笑點頭,“沒關係,反正也不差這一會兒。”
藺玉公主此時還沒有聽懂溥承蘊話裡的深意,只覺得心裡一陣酸又一陣甜,只扔下一句,“我去做飯。”便是留下溥承蘊一個人離開了。
她是真沒有想過齊公子喜歡自己這件事,對於這種事情她向來是遲鈍的,不過經過溥承蘊這麼一說,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她卻也覺出一些特別來。心中不由暗暗想着,以後是得注意一下分寸了,不能跟這齊公子接觸得太多,若是真的被他給誤會了,那就真的麻煩了。
只是更麻煩的還在這裡呢,藺玉公主一般洗菜,一邊在心中暗自悵惘,就算她再怎麼遲鈍,也知道自己對溥承蘊是不一樣的,今天見着他消失在水裡的時候,擔心得一顆心都糾緊了,那種感覺……太難受了。看到他上岸,心裡又是一陣無名火,那溼淋淋的、還在低着水的衣服,河水那麼冷,她多擔心他啊。
可是再怎麼擔心又有什麼用,自己跟他也就只有這最後的兩天了,不對,現在就只剩下一天半的時間了,過了這一天半,以後大概一輩子都見不着了。
這麼一想,心裡真是難受,鼻子一酸,眼淚又是落了下來,藺玉公主正要擡手去擦,一個身影從外面緩步走了進來,不用猜也知道是誰,此時家裡就只剩下自己跟他兩個人了。
藺玉公主擔心被他發現自己哭了,也不敢伸手去抹淚,只繼續低着頭去洗菜。卻聽得溥承蘊輕輕嘆了一口氣,上前走到藺玉公主的身邊,食指擡起她的下巴,讓她看着自己,另一隻手則是撫上她的側臉,拇指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珠。
藺玉公主到底是難爲情,趕緊掙開溥承蘊的手,又是低下頭去。
“怎麼哭了?”淺淺的心疼揉碎了灑在他那輕柔的嗓音裡。
“沒,菜有些辣眼睛。”
溥承蘊看了一眼盆裡的菜,洗的不過是蘿蔔,又不是辣椒,怎麼會辣眼睛。
溥承蘊也不拆穿她,只是輕聲道:“其實之前是我有些嫉妒那位齊公子的。”
“爲什麼呢?”藺玉公主不解,跟齊公子比起來,他要出色很多好吧?爲什麼要嫉妒齊公子?
“因爲他有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因爲他能毫無顧忌地接近你。”
這話裡的言外之意,藺玉公主卻是聽出來,心裡自然是有些甜意的,可是就如同他所說,他並不是普通人,而且自己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他們兩個都沒有辦法回頭了。
“不過,”這個時候,溥承蘊卻是話鋒一轉,道:“我現在卻不嫉妒他了。”
藺玉公主下意識停下了手中洗菜的動作,卻並沒有擡頭去看溥承蘊,她知道此時自己的眼眶一定還是紅着的。
“你可以等我嗎?”溥承蘊深深看着藺玉公主,聲音裡不可掩飾的期待。
藺玉公主心中一顫,下意識擡頭去看溥承蘊,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彷彿是要從溥承蘊的眼神中確定,自己方纔有沒有聽錯。
溥承蘊的手卻是再次撫上藺玉公主的臉頰,一雙眼睛緊緊凝視着她,“可以等我嗎?半年,只要半年,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