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苦無話可說,只能再度口喧佛號:“阿彌陀佛……”
但,歐陽華菲的故事還沒講完。
安史之亂中,被大唐尊爲國教的純陽教,亦是安祿山叛軍攻擊目標之一。同時,純陽教亦是幫助大唐抵禦叛軍,抗擊安祿山叛亂十大江湖門派之一。亦是因此,被安祿山大軍俘獲的純陽教道士,亦是不在少數。
“爾等還有何話可說?”刑場之上,一名安祿山軍官,輕蔑地盯着一名即將被斬首的純陽教道士,得意洋洋地問道。
那道士身上的道袍,早已被血浸透。甚至連他的身子,也早已支離破碎,只是尚有一口氣罷了。他聽到那軍官的話,微微仰起了毫無血色的面孔,比那軍官更輕蔑地一笑,道:“無量天尊!國危如累卵,吾輩渡河南冠,何妨趟刀滾!”
那軍官先是一怔,隨即面露怒色:“冥頑不靈,行刑!”
隨即,血光迸張……
沙場之上,一名渾身浴血的瘦小乞丐,用手中棒子,支着自己搖搖欲墜的身子,用血紅的眸子,瞪着眼前蠢蠢欲動的叛軍士兵,取下腰畔的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哈哈笑道:“老子缺錢,缺女人,缺德行,就是不缺志氣!龜兒子們,有膽子上來啊!”
叛軍士兵們面面相覷,但望着眼前,那乞丐腳下,數十具穿着和他們一樣衣裝的屍身,雖皆是蠢蠢欲動,但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一步……
而同一片沙場的另一個角落,相似的場景,相似的人物,只是被叛軍士兵們圍在中間的,那個同樣是渾身浴血,但明顯身材更爲高大的男子,手裡支撐自己身體的,卻不是什麼棒子。而是一柄比尋常長劍更爲寬大、厚重的巨劍。
那人恨恨地環視一週,咬牙道:“爺既然選了重劍,就沒打算活着回去!砍一個不虧,砍十個穩賺!莫問你爺爺姓甚名誰。西湖藏劍山莊,葉問水是也!”
而在那片沙場之後不遠,便是義軍傷兵救治之所。一眼望去,彷彿無邊無際的,都是義軍。或是大唐軍的傷兵們。而在這些傷兵之間來去的,是來自萬花谷,以及七秀坊,擅長醫道的弟子們。在他們身上,皆是滿滿的,也不知屬於何人的血跡……
一名七秀坊弟子——七秀坊只收女弟子,這名弟子,自然是名女子——抽了個空閒,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打開水袋。喝可口水。她那蒼白的面頰,和滿是血絲的眼睛,訴說着她的疲憊。
正在這時,一名苗人打扮的,頂多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同樣是面色蒼白,眸中滿是血絲,搖搖晃晃地走來,站定,望着那七秀坊女弟子。微微一笑,道:“姐姐說,把生死蠱下在愛人身上,就能代替他去死。我把生死蠱……下給了外面的將士們……陪姐姐……一起等……等天亮……”說完。這女孩便一頭栽倒在七秀坊女弟子懷中,再也沒有聲息……
而這七秀坊弟子,會出現在這裡,起因要追述到數月之前。那時候,七秀坊坊主葉芷青,正在巡視着七秀坊。
她望着繡坊每一處角落。以及來來往往的,每一名七秀姐妹,眸中滿是留戀。但,最終,她也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閉上雙眸,對一直跟在她身後的,一言不發的副坊主蕭白胭道:“這繡坊是你我姐妹容身之地,可如今,奸佞當道,國將不存,何以爲家。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
面對着燃盡繡坊的熊熊大火,蕭白胭轉頭望着眼前的,一個個皆是秀眸含淚的七秀坊的女弟子們,幽幽道:“想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的,自可離去。其餘姐妹,隨我趕赴長安,誓與大唐共存亡!”
沒錯,這沙場,就是長安……就在長安城破之時,一直以來,都被認爲是處心積慮,想要篡奪江山的“江湖邪派”明教,卻也在這裡,留下了無數弟子的性命……他們的屍體,和他們的宿敵丐幫弟子的屍體,交雜在一起,無論如何都無法分開……
就在長安城破之時,明教長安分舵之中,唯一生還的長安分舵舵主之女,靜靜地望着眼前熊熊的烈火輕吟道:“焚我身軀,熊熊聖火,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隨即,這熊熊的聖火,吞沒了整個明教長安分舵……
“歲月啊它~一卷歡哀~歲月啊它~半紙紅白~”
歐陽華音的歌聲,就彷彿是這些血與魂的註腳,一滴,一聲,輕輕,縹緲,迴盪在這少林古剎的禪房之中,讓少林高僧現在,那一根不知多少年月,都未曾撥動的弦,輕輕顫着,顫着……
“歲月啊它~是白骨崢嶸不肯屈的節~一壺濁酒~家國都盈懷~”
可有誰知道,當初,謝淵和王遺風,可是莫逆之交。
可有誰知道,當初,謝淵離去時,在王遺風的桌上,酒杯下,曾壓着一張紙條,上面寫着八個字:“有緣同道,死而無憾。”
誰又知道,當謝淵得知,王遺風竟然走在了他前面的時候,那難以言說,難以付諸於淚水的悲痛……誰又能說得清,早年間相交莫逆,日後卻成不共戴天的死敵,但最後,卻又陰陽兩隔的兩人,心中究竟將對方放在了一個什麼樣的位置上……
“歲月啊它~笑看成敗~歲月啊它~銘刻榮衰~”
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早已沒了之前世外桃源一般,爲世人所向往的萬花谷,身上尚有煙火痕跡的東方宇軒,不知道還能不能,維持他的那份似乎桓古不變的淡然?
“歲月啊它~是長安不閉的城門~月夜等誰魂歸來~”
當只餘孤身一人的唐門祖母,想着當初,主位之上的丈夫,和滿堂的兒孫,再看眼前,空空蕩蕩的座椅,冷清寂靜的廳堂,不知老人家心中,是怎樣一份悲涼……
“玄苦大師,你可知血染長槍鑄唐魂的天策府麼?”
天策府,乃是唐初之時,唐太宗李世民還是秦王之時,就設立了的,負責制衡江湖人士的組織。當初,野心勃勃的明教,就是在天策府的雷霆一擊之下,只得西遷的。
在這國破家亡之際,天策府挺身而出,力保大唐江山!
天策府女將曹雪陽,望着麾下整裝待發的將士朗聲道:“爾等聽吾號令,卸輜重,掛輕甲,隨我衝鋒陷陣!以爾手中長槍,爲我大唐,守土安疆!”
血染長槍鑄唐魂……不知天策府,是否應該算作江湖門派。但在那國將不國的時刻,天策府,始終猶如中流砥柱一般。而將滿腔熱血,灑在沙場之上的天策將士,更是不知凡幾。
單說那天策第一女將曹雪陽,在最後時刻,她仍是拄着戰旗,望着對面不知第幾次被擊退的安祿山叛軍,喃喃道:“旗在人在,旗斷……人……亡……”可是,旗未斷,人已亡……
“歲月啊它~千年一揮~歲月啊它~讓筆墨都廢~”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筆墨,實在是太過無力,如何能書寫那無數忠魂?青史,又實在太過簡略,寫不盡的,是那無數鮮血與吶喊……
“歲月啊它~是大唐錦繡的山和水~你若不存~我將安在~”
莫要忘了,在那些無數陣亡的將士背後,還有一個個家庭,有一個個翹首期盼,盼着父親、兄弟、丈夫、兒子安然歸來的女兒、姐妹、妻子、母親……你若不存,我將安在……
大唐天寶年間,安史之亂,人如傳舍,鬼魂敲鐘。潼關一戰,山河破碎,天策二十萬精兵血肉當塗,長安失陷在即,百年家國,濁氣雲屯。
十大門派遂揭竿而起,爲國爲家逐馬征塵捨生成仁,譜就一曲高歌短嘆,彈鋏祭英魂。
一戰過後,天策折戟,萬花絕響,藏劍不復,純陽雪深,七秀水止珠沉,唐門僅剩老弱婦孺,五毒蝴蝶泉漫血,少林空留殘寺向斜陽,光明頂上再無熊熊聖火,君山島空酒罈中蛛網滿目……
沉默了許久,玄苦輕道:“這……就是結局麼?”
歐陽華音的歌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下了。而歐陽華菲,靜靜地望着玄苦,沉默許久,才輕道:“什麼是結局?結局,不全都寫在史書上麼?若是史書上沒有的,又有誰能知曉真正的結局?”
輕嘆一聲,玄苦道:“阿彌陀佛……”
回頭望了望窗外,歐陽華菲微微一笑,輕道:“玄苦大師,這時辰怕是已然到了吧……晚輩記得,虛彌師傅曾言,貴寺只在巳時至申時接待女客,過了時辰,便不留客的。現下看天色,已然將近酉時了吧?晚輩告退了,若是玄苦大師還有事垂詢,那隻要讓哪位師傅知會一聲,晚輩姐妹隨叫隨到。”
說着,她便和歐陽華音一起,慢慢退出了禪房,準備離開了。
忽然,玄苦追出禪房,合十道:“阿彌陀佛,老衲尚未問及,兩位女施主,如何稱呼?”
歐陽華菲回頭望了他一眼,輕道:“小女子歐陽華菲。”
歐陽華音亦是輕道:“小女子歐陽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