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笛聲響起來了。那是從多遠的地方傳來的天籟?不,他不知道。
這是深夜,不可能有什麼人,絕對不可能有。
“唔……唔……”那個在馬背上伏着的人一直在發出聲音,或許是在提醒他這裡仍不是自己的夢境,自己渴望已久卻無法進入的夢境。這是現實——現實只有痛苦。他心亂如麻……“難道我們就要在這裡舉行葬禮?埋葬我們所有人?”
“我想這是該停下的時間了。維利諾斯將軍的身體欠佳,我們該停下一會,在這裡紮下營地。人馬已經完全累得不堪了,作爲下一任的北方統帥,你要知道士兵不是可以想怎麼使用就可以隨便虐待的。”凱塔·卡普蘭,這個長着英俊的長鼻子的傢伙舉着火把。士兵們快要陷入完全的睏倦中了,即使所有人都騎在馬上。
艾薩利安看了看周圍——漆黑的夜,頭頂連一顆暗星都看不見。某種陰影遮蓋了天空,遮蓋了本該出現的指路之燈,更遮蓋了自己魂牽夢縈的那顆星。“那是你的幻覺。”叔父說過這句話,之後便什麼也沒有提過了。現在他們沿着那曾一度吞沒了北方統帥的河,如墨般的流水即使在暗夜也能讓人感覺到這是一種比夜更爲黑暗的東西。但現在他們迷路了——在睏倦之中,在慌亂之中,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他們開進了森林。什麼聲音也沒有,只有馬蹄的嗒嗒聲和偶爾響起的嗚嗚聲,那是叔父的喉嚨在響,不受控制地亂響。草叢在一百匹軍馬身下沙沙地擺動着。還有牧笛聲——他爲什麼總是聽見這些?像是有什麼人在吹,確確實實的,清醒的他確定這一定不是幻覺——他看看卡普蘭和低着頭默不作聲的提倫,問道:“聽見聲音了嗎,卡普蘭隊長?”
卡普蘭陰沉地看了他一眼,什麼話也沒說。而提倫則慢悠悠地開着口:“北方統帥繼承人多斯西那斯!什麼聲音也沒有。”
艾薩利安不再說什麼了。現在的方向沒有人清楚,沉默着不回答的卡普蘭停下了。“這個可惡的混蛋!”艾薩利安試圖瞪着這個無禮的傢伙,卻有一種更奇怪的感覺:無禮的是自己,一定是自己,而不是卡普蘭。於是他沒有敢擡起頭來。“懦夫!”他一次又一次地對着自己吶喊,“懦夫艾薩利安!蠢貨!你怎麼辦?現在你有辦法了嗎?叔父要死了。自己也不在是王子,混蛋的王子。王子成了那個小孩子,那個湛藍色眼瞳的弟弟。哼!你本來就不配;現在你也無需考慮,只是考慮一下自己是否已經走投無路了吧!”但是束縛他的不僅僅是懦弱——他變得一動不動。接着,艾薩利安費勁停下馬,從馬上爬了下來。
“這個懦夫!”
“無聊的公子,我們可不是在爲他賣命。等着瞧!”
士兵們發出了一陣不知所謂的牢騷。艾薩利安真想逃走——逃出去,逃到沒有任何人的地方;逃回過去,逃到初秋時出發那一天的城堡瞭望塔上,身邊站着披上披風的叔父,加·索瓦爾.維利諾斯將軍。什麼都完了!自己真的應該投進水裡,讓其他人活着吧,即使死去也沒有關係!
“嘿,諾蘭克斯勇敢的兵士們!”卡普蘭叫着,“現在聽從我指揮。把準備好的營帳鋪在地上,砍掉幾棵樹蓋一間小屋,給我們尊敬的、現在身體不佳的北方統帥維利諾斯將軍。加把勁來!”
艾薩利安什麼也幫不上,自然連他自己該幹什麼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蓋好小屋以後,他將扶着神志不清的叔父躺在裡面,其他什麼也不用做:看着他死掉。難道真的會死掉?艾薩利安開始懷疑四周的一切。牧笛聲再也沒有響起,四處都是士兵嘈雜的談論聲、喧鬧的喊號子聲。疲倦的衆人是一定會度過這個晚上的,可是艾薩利安卻不能,他十分清楚。“我留在這裡照顧病人!”他苦笑着,“照顧病人!雖然……”
現在他什麼也做不了。他站在叔父的馬旁,看着幾個兵士把垂死的人擡下來。“爲什麼沒有馬車!難道北方統帥不配擁有一輛木板車?還非要在這匹快死的老馬上苟延殘喘?”他想起了洛西華,那個神經質的大孩子。那傢伙現在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城堡裡?“他對我說過,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要在首都依拉蒙特的郊外……買一處田地,僱一些農民自己過活。”
想到這裡,艾薩利安全身戰慄起來:“對,自己過活!找一處沒有人會感興趣的地方,安靜的、和平的地方,不被人打擾地自己過活。什麼都是自己的:在那個地方,幾個農民和自己一起生活,我待他們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他看見叔父微微在抽搐的軀體被搬到擔架上,又發出一陣死豬似的哼哼聲。就是這個人,對自己說過:“農民是一羣低賤的人。他們的身體和我們完全無異,也不能否認他們的品質比我們中的一些敗類善良高尚得多……但是他們不知道反抗。他們忍受,所以也活該忍受。忍受要比反抗幸福啊!難道對他們而言不是這樣?對於善良的主人……善良的老爺,他們感恩戴德,就像對待自己的父親。殊不知這只是餘出來的感情罷了!若是他們一天不勞動,他們善良的老爺就會懲罰他們,把他們狠狠地打一頓,扣他們的工錢;但是他們不這麼做。他們相信自己爲了老爺勞動,因爲‘老爺是個好人’。沒錯。老爺是一個好人,但他也在剝奪他們本來能得到的報酬。應該得到的當然更多——主人……他們的老爺,付出的勞動顯然比他們少了太多。但是老爺有妻子和好多個兒女,生活幸福,受到農民的尊敬,他也‘尊敬’他的勞動者們。他感到這一切理所應當,農民們也感到理所應當。善良,善良得可怕!”
“那麼主人若是一個壞人呢?”
艾薩利安不知道會怎麼樣。他認爲僕人們和農民們一定會暴打主人一頓,然後分掉他的財產,分掉他的一切東西。
“不會,不會!”他的叔父,此時生命垂危的叔父彷彿坐了起來,咧開嘴高聲道:“不會。農民們會感到這一切是理所應當。他們的主人暴打他們,提着鞭子狠狠地抽他們和他們的兒女;但是他們感到幸福,‘我們的主人!無論怎麼樣還要祝福他,因爲他是我們的老爺。嘿,別生氣了!’這難道不是理所應當?是的;勞作的人們天生就自卑,他們看到主人們的感受正如看到了神。他們認爲這是比他們高一級別的東西,他們理應服從。至於不服從會遭到懲罰——他們的主人早已經教育過他們了,狠狠地教育過了。正因爲他們自卑——正因爲他們沒有不自卑的本領,沒有不自卑的精神。其實,就算他們沒有不自卑的資本,他們也不該自卑:沒有人帶領他們。即使有,帶領他們的會是老爺們,不是他們的那些兄弟們!”
他不知道農民的生活。“我曾經看過那些村莊;他們住着最低賤的草屋子,手裡通常只有幾個銅幣。生了病的孩子要扔進河裡,因爲沒有人會給他們看病,”只是這些就讓艾薩利安毛骨悚然了。但是洛西華還有更爲強烈的渴望:“我會在依拉蒙特的郊外找一處無人打擾的福地,它應該背靠着一座不高的小山,長滿了代德樹;下面鋪着一片幾十畝的土地,那將是我的田產。我去招募農民時,會給他們兩倍分工資,就像照顧親人一樣照顧他們。依拉蒙特的地主們見到我就會嘆息道,那是一個善良的人;有些人也許會不屑一顧。但是我的善良是真心的,一定是真正的!你相信我的話嗎,艾薩利安?不屑一顧的人不會感到羞恥。我的農民們會自己思考,他們會變成地主,只要他們有錢。可是別人的卻不能:那些農民們怎麼也不可能成爲有錢人,就算給他們一萬金幣的資金,他們也只會大造排場,濫吃海喝;可是我的人們不會。我會教給他們美德,這裡就像一所學校;每到帕西爾塔貝斯四十五日,我們便一起登上山丘,遙望着東方,紀念我不知身在何處的母親……”
可是現在自己有使命,不是嗎?返回北方時一定要再見他一面。或許特蘭格斯人的自相殘殺已經過去了,現在的依拉蒙特再也沒有戰火,高塔上飄揚着琴聲;人們四處遊玩,洛西華的父親一定也返回了那裡。他的農場或許已經存在了,或許已經坐落在某座小山腳下,和自己想象的一點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