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好了王橫始等,十一娘這才囑令韓英及展肚子:“真人問話,你們如實稟奏。”
韓英又先說道:“卑職見有事變,先慮則爲全身而退及時報知王妃,因而當時……當時並未護侍王郎將左右,遠遠見那老道,觀其鬚髮皆白,年歲至少古稀,行走時左足微跛,右眼角一點紅痣……”
展肚子急不可耐插嘴:“王妃,在下雖受囑令,本應忠於本職,自往雲州年餘,確感王郎將義薄雲天、錚錚鐵骨!不說其餘,廣陽危急王妃求援,王都督瞻前顧後不肯出兵,王郎將勸說無果,不顧都督軍令,親點衛士三萬人,急助廣陽之危,這般壯舉,就值得我等肝腦塗地相報!”
他本是重情仗義之人,雖說是獲十一娘指使,但因王橫始赤誠相待,又的確助益十一娘渡過浩劫,展肚子已經不將王橫始看作敵患,毫不隱瞞欣賞之情:“郎將遇難,在下便想,豁出性命亦當救郎將脫身,是以衝鋒在前,雖沒觀察得那老道體貌仔細,不過卻留意見,當一接近郎將,神思頓時恍惚,竟見於墉那惡鬼,從地底冒出,張牙舞爪衝我撲來,我想着他雖是惡鬼,卻該罪有應得,大喝一聲並不懼怕,舉刀就砍,哪知鮮血噴濺,我竟見死於刀下者竟爲同僚,再覺臂上一痛,見另一同僚兩眼血紅欲殺我後快!”
十一娘聽到這裡已經是昏昏然:“這麼說來,你竟是傷於自己人刀下?”
展肚子更覺心有餘悸:“郎將身邊數十親衛,忙於自相殘殺,我也不知他們着了什麼魔,當時只能將郎將負在背上突圍而出,多得徐老大接應,才能脫身。”
徐老大正是早前駁斥凌虛天師那親兵,這時已然不在現場,不過韓英又再補充:“我當時離得遠,亦不知爲何王郎將忽然呆滯,衆親衛自相殘殺,但留意見唯展衛、徐衛尚還保持清醒,另有滯後那數十衛士亦是目瞪口呆,展衛、徐衛救得王郎將突圍,我們立即飛馬撤離了,途中之時,我問過徐衛,他稱其外祖父一回得過高人所賜平安符,此番他隨郎將出徵廣陽,外祖父將符咒交予他隨身攜佩,徐衛堅信正是因那符咒,他才能保持意志不昏。”
換作從前,十一娘根本不信這套裝神弄鬼的說法,可一來她自己也經歷了死後重生,更不說還有凌虛真人在側,聽這話後下意識便向師公看去,果然看見凌虛真人前所未有的神色凝重,羞愧之情也越發明顯。
十一娘再度穩一穩神,交待韓英及展肚子也自去養傷,她才緊盯着凌虛真人問道:“師公,難道……”
“真是冤孽呀!”
凌虛長嘆一聲,卻忽然仰面:“晉王殿下,瓦上霜寒,你也該下來了罷。”
十一娘下意識擡頭,當然她看不見半個人影。
不多時,方見晉王從正門入內,落落大方的模樣完全不似被“人髒並獲”,朝凌虛真人拱一拱手,挑眉問道:“天師既言冤孽,難道那老道與天師有關?”
凌虛真人的神色越發不好看,但在晉王夫婦的灼灼逼視下,他也只好坦誠:“的確是我養虎成患。”
十一娘幾乎沒驚得跳起:“師公當真知道妖道來歷?”
“妖道”二字顯然有如“插刀”,讓凌虛真人仙風道骨的氣質頓時挫敗徹底,甚至做出摸摸鼻子這樣的世俗動作,又再長嘆一聲:“老道真是慚愧呀,這道士,應是我早年所收一員弟子。”
賀燁尚不覺得多麼奇異,十一娘卻瞪大了眼:“師公竟收過弟子?師公不是隻收過師妹麼?”
凌虛真人老臉羞紅:“當時,老道年少無知……”
見十一娘懷疑的目光,凌虛到底還是咳了一咳:“老道當年雖過而立,然天資愚鈍,莫說氣象測卜,識人斷性皆尚粗淺,見一孤弱,流連無依,頓生同病相憐之情,先是收爲僮僕,後試其天資聰穎,故納其爲衣鉢相傳。”
原來凌虛收這弟子時,“小師妹”也即瑩陽的師父尚未出生,至於渥丹,當然不知這一樁故事。
“師伯”乃孤兒,還是最悲孤那種,連本身姓氏都不知曉,懂事時就在乞討,後來凌虛賜道號仙智,他才終於擺脫了“乞兒”這一統稱,這位仙智師伯雖出身孤賤,然則十分聰慧,十三歲時,已經能夠參透《金匱遺書》前八章——這已經是十一娘、賀湛能夠參透的極限。
徒兒如此聰慧,凌虛真人當然欣喜若狂,必須要着重培養。
仙智及冠之齡,甚至便能參透《金匱遺書》二十章後——凌虛、琅濟兩位,當年也不過修行至三十章!
可就在仙智及冠不久,他做了一件讓凌虛無法容忍的事。
那一年洛陽/水患,邙山之下瘧疾橫生,百姓死傷無數,當時的凌虛還做不到如今一般不問凡俗,故遣仙智下山,施藥用醫,盡力救治患疾者,這其中一部分情由,也是爲了讓仙智歷練,更加有利於修行。
然而正是這回入世,仙智爲一女子情迷,那女子是富賈之女,仙智一無所有,女子之父當然不願許嫁,仙智先約那女子私奔,女子不願,仙智疑那女子三心二意,又恨女子父母鄙視小看,故用師門殺伐術,殘害女子一家,將其滅門!
州官雖以爲女子一家乃因走水失火導致滅門慘禍,不疑有人謀殺,可仙智回去邙山,一身殺伐戾氣,怎能瞞得過凌虛、琅濟二人?師門原以道術殘害世人爲重戒,違者必死,琅濟不容仙智,欲將其處以死罪蕩清門戶,然而凌虛一時心軟,說服琅濟,廢仙智道術,斷其經脈,以殘疾之身驅逐師門,防他禍害世人,但到底留了此人一條性命。
凌虛此時嘆道:“據那韓英所述,那道士外貌、記認,更兼陣法道術,實乃仙智無疑,但老道實在不知,百年已過,仙智道術既廢,又乃殘疾之身,怎能苟活至今,並仍能施行殺伐之術!”
賀燁與十一娘聽這一段情由,夫妻兩個盡感驚心,眉來眼去一番,十一娘問道:“師公,這世上真有如此狠厲道術,一人佈陣,能傷千軍萬馬?”
凌虛垂眸:“何來千軍萬馬,不過百人而已,甚至展衛雖一時迷亂心智,因其沉穩堅定,尚且能夠殺出幻陣,另有那徐衛,身佩符咒,至始至終不被幻陣所迷。”
十一娘道:“先不論仙智有何因緣際會,如何恢復道術功法,憑師公之能,必勝仙智百倍……”
“丫頭,修道之士,本身便屬逆天改命,當切忌殺伐多違天道,否則無論道行如何高深,必傷自身,我一早便對你說過,若非這回冤孽由我而生,我也萬萬不會插手。”
十一娘聞言,立即打消了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然而賀燁卻大不以爲然,提出道:“天師既說修道之人不能違背自然,何故仙智害人滅門,未被上蒼降罪,反而苟活至今遺害無窮?”
凌虛斜了一眼賀燁:“殿下以爲,一門商賈橫死能否影響大道遁還?”
賀燁啞口。
“修道之人,看淡生死,不以凡俗悲歡爲念,不過我師門,首重規教,便是禁絕以殺伐道術戕害非道之人,仙智早犯門規,我婦人之仁縱容其苟活,致使今時,他依然用我師門殺伐之術遺禍,這爲我之冤孽,必須由我終結。”說完擡眼,看定賀燁:“仙智由我對付,至於其餘人,殿下請恕老道無能爲力。”
十一娘正想說話,哪知賀燁完全不給她機會,也是臉色一寒,語氣一冷:“天師有術,能傷千軍萬馬,於凡夫肉胎而言,何等威脅?天師不願助我,難道就不怕我毀之絕患。”
十一娘頓時寒粟炸起,瞪大眼驚呼:“殿下!”
凌虛卻哈哈笑道:“丫頭,你關心則亂了,殿下倘若真有此心,又如何會宣之於口?陰謀毒害尚且難取老道性命,老道還怕殿下明槍來殺不成?十萬軍馬,必能斬老道於劍下,可是殿下,爲殺區區道人,甘心毀損志向不成?”
賀燁同樣哈哈大笑,拍了拍十一孃的肩膀:“丫頭,你關心則亂了。”
說完起身就走,沒走正道,走的是房頂。
十一娘愣愣看着賀燁“拔地而起”,好半天回不過神,因爲她留意見賀燁臨走前的眼神,流淌的陰暗與計量,有如黝黑的泫渦,那樣的危險與不詳,似乎是她從未觸及的陰暗。
“丫頭,晉王不是普通人。”凌虛長嘆一聲:“你選擇這條道路,連我也難斷吉凶,你好自爲之。”
但十一娘很快穩定了情緒,不動聲色:“師公,我又何嘗是凡夫肉胎呢?世上枉死之人何其多,有誰似我一縷浮魄,霸奪人身?我是從幽冥歸來,何懼再往幽冥?”
凌虛深深看她一眼,也起身離去。
半響,碧奴由外而進,見只餘王妃在此敝室空坐,她有些猶豫,十一娘卻察覺了她的到來,靜靜轉身:“王郎將如何?”
“已經是徹底清醒了,想面見王妃。”
十一娘起身,邊往外走,邊道:“不見,讓他好好養傷,碧奴,千萬謹記,王郎將已無性命之憂一事,不可外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