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謝瑩從西市牙行買得阡陌時,只知他爲突厥逃奴,當然,那時的突厥還叫新厥,新厥君阿史那佗斤甚至對大周俯首稱臣,新厥人不敢耀武揚威,如阡陌這般,生得英俊迷人又有一身好武藝的少年,僅只需要一貫錢——兩頭豬的價格。
謝瑩從沒想過打問阡陌的出身,“逃奴”二字讓她徹底沒有好奇心。
哪曾想到這麼一位奴僕竟是大有來歷?
“阡陌原名伊力,父爲奇桑特勒麾下設護,後獲罪,爲佗斤可汗處死,阡陌亦被連座,多得奇桑特勒暗助,逃脫一死,流亡至長安,又多得娘子收容。”
謝瑩時常與阡陌閒聊,倒也知道突厥人將王子稱爲“特勒”,將軍稱爲“設”,卻沒想到阡陌之父竟然是奇桑麾下設護,相當於親衛統領之職了,雖說不知什麼原因被佗斤處死,而且竟連兒子都要連座,不過奇桑既然私縱阡陌逃亡,說明對這設護父子頗爲看重。
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因緣,讓謝瑩驚喜不已。
“我萬萬沒想到,奇桑特勒竟然會喬裝爲護衛武士,親自前來長安,倘若太后得知……”謝瑩下意識也壓低了聲音,脣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奇桑雖已成功奪權,卻還暫時留着佗斤一條性命,然而韋太后若知奇桑送上門來,論是突厥護衛如何驍勇,長安城數十萬禁軍要拿奇桑性命豈不容易?奇桑一死,突厥其餘特勒未必會兵犯大周,說不定因爲奪位再生內亂,大周豈不輕輕鬆鬆就殲除一大隱患?
“據阡陌對特勒瞭解,若無妥當安排,萬萬不會涉險。”奇桑對阡陌有恩,他既將其身份告知謝瑩,當然會阻止謝瑩加害舊主:“韋太后已經不再信任娘子,娘子何必爲韋太后打算?再者就算告密,甘州城外,眼下我大突厥雄兵隨時準備破城而入,韋太后豈敢加害特勒?屆時娘子反而會被降罪,以平息特勒怒火。”
謝瑩笑意更深:“阡陌確然並非凡俗,不怪得我對你另眼相看,你原爲突厥貴族,當然不甘終生行爲卑賤之事,我有意放你自由,讓你歸去突厥……佗斤可漢已然失勢,苟延殘喘,拿你再無奈何,你若回國,今後必然飛黃騰達、前途似錦。”
“阡陌不敢有負娘子善待之恩,寧願終生侍奉娘子。”
謝瑩看了這青年一陣,柔若無骨的小手,摁上男人堅硬的胸膛:“我何嘗不知你之忠義,卻是越發不忍耽擱你了……阡陌,不對,今後應當喚你伊力纔是,我如今處境,你也深知,我是再不願意留在大周了,你帶我同往突厥可好?”
伊力大喜:“娘子若有決心,伊力求之不得。”
“可我畢竟是國相孫女,只怕僅憑伊力,無法讓我離開長安這個牢籠呢。”
“伊力願意引薦娘子結識奇桑特勒!”男子確然機智,洞諳謝瑩言下之意。
女子終於趁心如意,越發秋波斜橫、神彩煥發:“如此,郎君便細細告訴我吧,未知你突厥儲君奇桑有何喜好,家中妻妾情況,他今後必然便是突厥可汗,眼下韋太后有意把同安公主下降於他,豈不同安公主將來便是突厥王后?你倒也見過公主,據你看來,公主能否爭得奇桑寵愛呢?”
伊力蹙眉:“我突厥之優魯可敦,歷來只有阿氏德女子堪當,同安公主想爲大可敦那是妄想。”話音剛落,倒也想到同安雖只能爲妃嬪,謝娘子豈不是更加無望大可敦之位?伊力多少有些遺憾,不過勸慰道:“突厥習俗不同周國,大可敦雖然地位最尊,然可汗仍可賜封其餘妃嬪可敦名號,亦享王后之尊。”
也就是說,突厥可汗可以娶好幾個妻子,並不侷限一妻多妾,但也只是名義上好聽一些,實際上仍有尊卑之別,然而謝瑩這時也顧不上吹毛求疵了,而且在她看來,奇桑早晚會成爲天下霸主,推翻賀周稱帝,屆時還會不會延續舊制立什麼阿氏德氏爲後原就兩說,就算延續舊制,皇帝的妃嬪哪能與普通人的姬妾相提並論?比如現今,貴妃、麗妃都是妾室,普通貴婦還敢當面譏嘲不成?不照樣要屈膝叩拜。
“我是再嫁婦,又哪敢奢想大可敦之位呢?”謝瑩輕輕一笑:“你也知道,我雖爲同安伴讀,公主一慣也不怎麼與我要好,因着我與賀佶和離,她越發厭惡起我來,我是怕將來與她共侍一夫,她身份比我尊貴,難保不會頤指氣使,心裡很是擔憂。”
伊力亦笑道:“同安公主樣貌平平,只知吟詩作賦,論眼光見地,遠遠不及娘子,哪有運數爭獲特勒寵愛?再者她再尊貴,也只限於周國,去了突厥,哪還有底氣耀武揚威,娘子不需憂慮,在下無論何時何境,皆供娘子差遣,豁出性命去,也不會讓娘子被他人欺辱。”
謝瑩這才真正有了愉悅的神色,傾身過去,呵氣如蘭:“郎君,從今之後,我可全要倚仗郎君了。”
——
大明宮中,同安公主當然也知道她將面臨的災難,雖憂心如焚,也別無他法,只好向太后哭訴,妄圖以骨肉之情,說服祖母改變主張,太后當然不會心軟,喝斥道:“你爲大周公主,自從出生,享盡榮華富貴,眼下君國社稷有難,你自當挺身而出,這纔不妄皇族子女,表率擔當!”
又舉例:“古往今來,爲平戰亂,免將士百姓殞亡沙場,公主和親與異族修好何其泛多,偏你覺得委屈?你榮華富貴不比她們少享,自然該有相應擔當,收起眼淚與哀悽吧,這就是你之命運,你要謹記,只有你贏得奇桑寵愛,贏得突厥臣民尊重,周與突厥才能避免戰火,同安,你只有做到這一點,才能獲得天下百姓感戴,遠嫁和親纔有意義!”
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同安哪裡聽得進去?從古至今,和親雖泛多,然則真正嫁去蠻夷的公主又有幾個?漢室王昭君不過是宮人而已,前朝時,和親突厥的兩個公主也只是宗室女,同安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她是仁宗帝的獨女,韋太后嫡親也是唯一的孫女,她的祖母,竟然忍心讓她遠嫁蠻夷!
突厥儲君奇桑,據聞早已娶妻,堂堂大周公主,甚至只能屈居妾位!
甚至還不是奇桑主動求親,是大周太后提出許嫁,用同安這個公主,籠絡異族。
然而同安歷來便懼怕祖母,求情不成反受呵斥,她也不敢再更多抱怨,日日只在宮中哭泣,哀悽命運多舛,她想到了唯一疼愛她的叔父晉王,卻可嘆叔父眼下遠在太原,鞭長莫及,只怕今生今世,再不能見叔父一面了。
正悽惶時,不防太后卻讓謝瑩前來開導,同安像見到救命稻草一般,這時她也顧不得因爲不憤賀佶這位族兄的遭遇,曾經斥責謝瑩不守婦道了,連連哀求道:“六娘,六姐姐,替我送信往太原吧,如今只有晉王叔才能救我脫離這苦海了。”
謝瑩輕輕爲同安抹去眼淚:“貴主,誰也救不了你,便連衆多侍讀,也對你避之唯恐不及,因爲她們都在懼怕,會擇爲陪嫁遠走異邦,也就只有我,不知爲何那麼倒黴,竟被突厥使臣點名陪嫁,貴主,你難道不知道,晉王燁也是自身難保,他救不了你,也救不了他自己,我勸貴主,不要再有奢望了……不過貴主也不需過於憂慮,只要你循規蹈矩,不與我爲難,我也會保證你衣食無憂,無非就是換個居處而已,大明宮禁還是突厥帳內,又有多少區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