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晉王殿下那張又是得意又是期待的臉,十一娘不由扶額,深深覺得自從遲兒出生,某大王也減齡成了賀三歲,前晚一夜沒閤眼,折騰出個“遲”字作孩子的乳名,便讓她猜,鑑於殿下一貫直白的命名方式,聯想到孩子拖延了十多日才捨得出孃胎,十一娘猶豫着道出“遲”字時,賀燁大覺沮喪,又轉而欣喜,聲稱與王妃心有靈犀。到昨日,賀三歲又開始瞪直眼出神,半夜還聽他叨叨有聲,大早上起牀就愁眉不展,十一娘也正疑惑他在煩難什麼,此時恍然大悟了,原來又折騰着給遲兒取大名。
“殿下確定能親自爲遲兒命名?再過幾日,蓬萊殿便會收到書報,遲兒百日命名禮,宮裡應該會有旨意。”十一娘當頭澆下一盆冷水。
“韋太后只管取名,將來是否採用,難道還由她決算?”賀燁並未受挫,踢了鞋子也坐上牀去,仍不放棄:“王妃快猜。”
十一娘無奈,打趣道:“早前殿下提起遲兒哭聲響如宏鍾,一副老懷安慰得意洋洋模樣,莫不是就用了個亮字吧。”
“王妃這回可算小看了本王,冥思苦想許久,哪裡只憑哭聲便命名,遲兒可是咱們嫡長子,命名何等重要。”賀燁正色說道,轉眼卻又成了賀三歲,搖頭晃腦露出兩排牙齒:“再猜。”
十一娘扶着額頭,往後一靠:“猜不出,殿下行個好,就直接解惑吧。”
賀燁也不嫌棄王妃無趣,興致勃勃將她手掌拉過來,一筆一劃寫出那字來。
“晧?”王妃猶豫道。
“正是。”賀三歲雙目灼灼:“如何?”
“若依祖制,遲兒該依人部命名。”
“阿父爲我命名便未依祖制,遲兒乃我嫡長子,我對他之寄望更勝阿父當年,自是不依俗制。”賀燁言之鑿鑿:“我名爲燁,取光輝燦爛之意,長子名晧,亦取意光明,又乃表寄延承,我若能使大周太平興盛,再復光明之治,吾之子理當延承國祚大道。”
這話無異便是表明,賀燁將來若能位尊九五,他的嫡長子賀晧必然便爲儲君!
十一娘聽懂了信誓旦旦,神情凝重:“殿下冠禮已過數載,方得嫡長子嗣固然欣喜,然而以此意義命名,妾身甚感惶恐。”
十一娘私下與賀燁說話,鮮少用到“妾”“僕”一類謙稱,但這時爲表慎重,特意用謙稱強調。
“建業不易,多得王妃與我並肩共進,燁若達志向,王妃理當母儀天下,皇后嫡子爲儲,有何惶恐之憂?王妃才智,不輸丈夫,晧兒有王妃教導,亦必然能夠擔當社稷之重。”賀燁也極認真:“難道王妃還會懷疑我有二心不成?”
“我只希望遲兒能夠平安喜樂。”這也是十一孃的真心話。
“晧兒身爲嫡長子,富貴散人怕是不能夠了,我這父親,也只能是竭盡全力,爲他創下太平盛世之治,日後他延承國祚,亦能省卻不少險難。”
十一娘知道自己這時應當鄭重禮謝,更矯情些甚至喜極而泣,但她這時卻做不到,因她正視自己的內心,依然無法完全信任面前這個信誓旦旦的男人,裴鄭兩族冤情一日不曾昭雪,她就不能鬆懈,可即便如此,已爲人母的她,還是不想讓自己的孩兒牽涉進風波詭譎裡,她越來越不敢深思將來……
倘若不能避免與賀燁走向絕境,遲兒應當怎麼辦,他應當怎麼在你死我活的父母之間取捨,這樣的抉擇太過殘酷,雖然一切尚未發生,可悔愧已經有若桎梏纏身,讓十一娘無法再用理智的虛僞,應對給予遲兒另一半生命,此刻對她如此誠摯毫無保留信任着的男人。
所以她只能是低垂眼瞼,傾身倚靠向男人的肩頭:“我們一起盡力。”
——
雖說喜添長子,賀燁深覺日子有若渙然一新,遲兒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比如視線會隨着指頭移動,比如鬆開了眉頭,都會讓他乍驚乍喜,但初爲人父的新鮮,並沒讓晉王殿下徹底放下諸多事務,比如同安急需安置,沒等十一娘再次提醒,賀燁眼看侄女經數日休整,逐漸恢復了精神,便正式與同安商量。
同安當然不願另居別處,哽咽道:“因兒之故,爲阿叔添不少煩難,兒亦不安,然則除了阿叔,兒已無其餘親長,若居別處,必定噩夢驚懼不得安寧。”
賀燁難免一番交心:“同安,我也不瞞你,當年太后爲奪權位,設計害死我生母,若非兄長維護,我只怕早已屍骨無存,你是阿兄唯一骨肉,我理當給予關照,今後萬萬不要再說煩難二字,否則豈不讓我無地自容?只是同安,別看韋太后似乎已經與我嫌棄盡消,其實無非是我,準確說是你叔母於她而言尚有利用之處,韋太后不會放過我與遲兒,我要求生,就必須從韋太后手裡奪回權位,萬一偏差,不僅我死無葬身之地,還會連累十一娘母子,以及追隨輔佐我之臣子,晉王府裡,太多耳目,短暫幾日尚且無礙,但的確不適合你在此長住。”
又安撫道:“委屈也就是這幾年,我們同安爲大周公主,今後必定堂堂正正歸去長安,再也不用如此步步小心隱姓埋名。尹紳效忠於我,他妻子阮氏,是阮嶺族妹,你雖與她不熟識,但她與十一娘卻甚是交好,性情溫柔賢惠,極易親近,大小瑣事你都無需與他夫妻二人見外,權當仍然住在晉王府,我與十一娘,也會時常去看望你。我也知道這樣安排對不住你,但確有不得已處,同安能否體諒一下叔父?”
同安無奈,只好答允:“兒這條性命,全靠阿叔營救,自然希望阿叔一切順利,更不敢因兒之故,禍及阿叔。”
因十一娘那時經碧奴提議,雖說不及與賀燁商量,卻已然早作準備,私下知會了尹紳夫妻二人——閨閣之時,十一娘與阮鈺原就要好,後阮鈺竟嫁給了尹紳,夫妻二人又十分恩愛,再兼還有阮嶺這麼一層關聯,關於晉王系意圖奪位之事,十一娘也漸漸向阮鈺透露一些,阮鈺自然不會因爲晉王不遠千里解救同安吃驚,賀燁前腳出發,她便有意向僕役交待,說道尹紳有個遠親族妹,因從道,僻靜室而居,不願婚嫁,父母雙亡後,不願滋擾兄嫂,卻聞太原安定繁榮,故有意雲遊見識,尹紳得族長交待,自是要收容族妹在家中居留,新歲後動身,也許二、三月即抵晉陽,交待僕婦早就打掃好房舍庭院。
如此一來,同安住進太原衙內,僕婦們盡都不會覺得突然,更加不會將這位“尹娘子”與同安公主聯想到一起,阮鈺雖有幾個陪房是老僕,一來不在後宅當值,二來也從未見過同安,更不知曉尹紳是否有門這樣的親戚,亦不會生疑。
同安便“合情合理”住進了太原衙內後宅,以修道爲幌子,平常不見外客,僕婦們自然也不會打擾“尹娘子”清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