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韋太后終於剿殺懷恩王及其舊部,突厥使臣卻忽而反悔,不肯正式簽訂稱臣納貢等協議不說,甚至得寸進尺,提出突厥五部雖可退軍安北,原州、靈州等六地治權亦可交還周國,然突厥仍享此六州郡賦稅,且周國必須開放靈州易市,而大治條約由吐蕃割據鄯州、鬆州等地,不予歸還,恢復大親王參政制,對三大親王周國必須給予禮待,爲防親王再度遇刺,允三大親王府各有一萬親兵防衛。
數十萬大軍尚未撤回京城,突厥使竟敢出爾反爾,韋太后勃然大怒,雖說她並覺得這些條件會給她的統治帶來多少實際性的損害,然而又怎甘心被突厥一再愚弄?卻不料突厥使面對她的盛怒不慌不忙,冷笑着提起韋太后私下與之簽訂的協約。
“倘若太后爲除懷恩王及其部衆一黨隱患,私通我國妥協讓步一事廣爲張揚,貴國臣民會如何看待太后這一言行?蜀王殿下與貴國君帝是否還會容忍太后繼續把控朝政?我國倘若不肯修和,貴國數十萬禁軍不能調返長安,太后僅憑京城巡衛及宮衛,能否震服蜀王及臣民?貴國曆來以德義治天下,軍事震壓可不能收服天下歸心,只能造成禍亂四起,相信這一點,太后比我等夷狄小國更加明白……太后可別以爲將臣滅口就能隱瞞機密,加印太后璽寶之書證,臣早已遣人送予可漢。”
韋太后當然可以乾脆發動血腥震壓,滅蜀王廢天子力保不受脅迫還政交權,但她也當然明白,一旦採取極端方式,正統派、中立派必然不服,她沒有辦法將這些人統統殺光,她更無法擔保地方世貴是否會發動戰亂,而一旦與突厥反目,甘州再度面臨威脅,內憂外患四起,她的權位根本無法穩固。
若此路可行,她早就對蜀王、賀洱痛下殺手,哪裡還用得着這麼多年隱而不發,楚心積慮於明正言順將其處死?
所以儘管心頭慍怒,韋太后除了妥協,竟然沒有其餘選擇。
她只能向韋元平、謝饒平、元得志授意,主張答應突厥提出多項屈辱的條件。
而這些隱情,十一娘並不能察獲,但議和一事竟然導致這樣的結果,她不需察實,猜也能猜到暗中名堂。
“徵平年已經結束了,如今年號改爲共治,此時,共治元年。”十一娘語氣冷沉。
蕭漸入“哈哈”大笑:“好個共治,誰與誰共治?突厥稱降,非但沒有半點損傷,反而與大周共治天下?韋太后何不乾脆迎阿史那奇桑入京,將龍椅拱手相送?”
無論是悲憤抑或譏鄙,這時已然毫無意義了。
“依十一妹推斷,韋太后是被突厥脅迫,那麼蜀王呢,天子呢,難道他們也能容忍如此屈辱?”
“太后黨如此主張,儼然會飽受質疑,蜀王當然不會據理力爭,他料定就算太后力排衆議一再妥協,突厥亦不會與大周維持和平,一旦突厥毀約再起爭戰,就到了他集合力量給予太后置命一擊之時,蜀王坐視旁觀,天子固然反對,哪裡敵得過太后黨人多勢衆,蜀王、太后鷸蚌相爭,突厥坐享漁翁得利,已成定局。”陸離做出解釋。
“很好,夷狄之族如此囂張,太后、蜀王卻只重一己權勢,那麼十一妹,當然是要先助太后,除去蜀王這顆絆腳石了。”蕭漸入垂下眼瞼,脣角冷笑越發鋒利,他固然已經不再似當年一般率性魯莽,可面對如此奇恥大辱,仍覺義憤填膺,可讓他深覺無奈的是,世道便是如此,嶺南王這樣的磊落志士不能在奸詐卑鄙圍攻之下勝出,擅長權術心機者方能立於不敗之地,他其實不願看晉王夫婦再步嶺南王的後塵,他也不想用這樣的尖銳與譏嘲針對十一娘,可是他此時此刻無法心平氣和。
“是,必須先除蜀王,因爲殿下所圖同爲權位,天子不能繼續佔據正統。”十一娘並不在意小九的譏鄙,因爲她知道自己的目的並不高尚。
“我想離開太原。”蕭漸入忽道:“我留在這裡,並不能幫助殿下與十一妹太多,金匱遺書讓我大覺疑惑,而要解開這些疑惑,唯有凌虛天師,十一妹曾說,若以讀透上冊,或有機緣求教天師門下,我願一試。”
“我會遣人護送九哥往洛陽邙山。”雖說小九這決定有些突然,十一娘卻並沒有阻止。
“決戰轉眼在即,爲使十一妹沒有後顧之憂,遲兒不如讓我一齊帶走。”小九又道。
“這……”十一娘便不得不猶豫了,當然她並非不信小九,也知道讓遲兒同往邙山的確更加安全,可要與親生骨肉分離,她做爲母親,心中當然不捨。
“漸入所言甚是!”
突兀的插言引得三雙目光轉向,只見賀燁與阮嶺正拾階而上。
“我欲出幽州,匯合燕國公發動總攻收復營州,此去疆場至短也得一載,晉陽、長安諸事只能交由王妃操勞,爲免分心,莫如將遲兒拜託天師及漸入。”賀燁示意衆人免禮,挨着十一娘跽坐下來,宣告了他的決定。
這決定連十一娘都未預知,忍不住質疑:“雖說議和事件,或許會使局勢更加惡化,但殿下切不可因此貿然決定發動總攻。”
“我並不是草率決定。”賀燁頷首,安慰十一娘:“恰巧趕在這當口,經與燕國公、秦無鬱書信相商,一致認爲的確到了時機。”
陸離道:“潘博雖然已如強弩之末,然而若然強攻營州,勢必會造成傷亡,而營州一旦收復,殿下面臨將是與韋太后決一生死之戰。”
“我會盡力減少傷亡,故而才道,最短也需要一年。”賀燁挑眉:“進行到這一步,我當然不會因爲急功近利草率魯莽,且我已有準備,當收復營州,也許轉身將要面對則是,突厥兵鋒!”
這話讓衆人心中格外沉重,因爲事態發展到此局面,誰也不能肯定突厥人什麼時候會突破甘州,佔據長安。誰也不能肯定韋太后與蜀王是否會玉石俱焚,徹底葬送華夏之治,賀燁的力量只有燕國公部,最多再爭取雲州邊軍,所以他不能爲了營州,與潘博拼個魚死網破,他從來沒有想過偏居一隅,從現在開始,他就要準備與阿史那奇桑不可避免的一戰,無關權術機心,而是兩國軍隊的正面交鋒。
“漸入向殿下稱誓,必會保全遲兒毫髮無損,漸入在邙山,切盼殿下大獲全勝捷報洛陽,有朝一日再度使突厥亡國,還天下太平,如此,嶺南王及十萬士勇英靈方能得以安息,漸入等着殿下爲志士平冤正名。”
這是蕭漸入第一次持臣子之禮向晉王伏身三拜。
——
共治元年,立春之後連降三場大雪,長安城的元宵燈會於是格外蕭索,突厥求和暫時休戰的消息並沒讓布衣百姓擊掌相慶,他們眼看着番商胡人又再恢復耀武揚威,耳聞不少議論,皆知韋太后答應了不少屈辱的條件,爲貪圖享樂,面對狄夷一再示弱,百姓無不驚疑。
三大親王尚未入京,蠻夷共三萬親兵便已威風赫赫入駐長安大親王府,百姓對其指指點點,竟引得親兵當衆施以鞭笞,毒打後揚長而去。
被打的百姓狀告蠻夷傷人,長安令卻推脫不究,被打者只能忍氣吞聲。
於是漸漸都相信了“聖母”韋太后果然懦弱無能,畏懼蠻夷而不顧子民。
但這些竊竊議論自然無法傳入層層宮牆,傳進韋太后的耳朵裡。
議和之事告一段落,韋太后第一件事便是罷免宇文盛這京兆尹。
藉口是現成的,京兆尹巡防不慎,導致“匪寇”夜襲懷恩王府,雖未造成賀珝逃脫,但宇文盛仍有失職之罪,貶黜爲太常丞。
韋太后未將宇文盛斬盡殺絕,當然是賀湛的計劃起到了作用,志能便的突襲讓韋太后篤信急公會仍有隱藏的力量,但她不能確定這些匪寇窩藏據點之前,宇文盛尚有利用之處,但韋太后當然不放心繼續讓宇文盛坐在京兆尹這個重要的位置上,藉口失職,連貶數級,卻仍容他在朝爲官,一來是爲打消宇文盛的防心,繼續作爲誘餌之用,再者太常丞已經遠離政治中心,卻非鞭長莫及,隨時可以處死。
而後韋太后的關注就完全轉移至蜀王系身上,他們已經到了圖窮匕現的時刻。
是以賀湛這些時日常常受到詔見,他的官職也總算不再是中書舍人而已,因議和有功,擢爲諫議大夫,與徐加縝平起平坐,卻坐實了賀湛亦爲賣國求榮的“功臣”之一。
賀大夫遭受不少正統派、中立派的唾棄,雖表面上喜氣洋洋,內心委實不以此提拔爲榮。
這日面見太后結束,與徐修能一齊辭宮,兩人身旁均無耳目,賀湛忽聽徐修能說道:“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賀大夫究竟是怎麼做到提醒宇文盛置身事外,又是怎麼擺脫內察衛,險些營救懷恩王?”
賀湛微微一笑:“賀某同樣百思不得其解,徐世子暗助突厥蠻夷謀奪華夏之治,究竟有何好處,徐世子彷彿,並無突厥血統吧?”
“突厥真能謀奪華夏之治?”徐修能亦笑:“韋太后雖然力拙,可大周不是還有晉王殿下?韋太后大失人心,晉王殿下豈不更有可乘之機?在下所爲,正是爲了暗助晉王殿下,賀大夫,其實在下與殿下,與王妃,可以不爲敵對,賀大夫也大可不必視在下爲敵患。”
賀湛頓住腳步,收斂笑容:“徐世子是想見風使舵?”
他沒有得到迴應,徐修能禮辭,率先步入大雪紛飛。
大雪紛飛中,宇文盛正從前方經過,他看見了賀湛,但視而不見繼續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