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田馬養既不在場,謝瑩便不再與賀湛兜兜轉轉,她從韋太后曾經的寶座上起身,緩緩步下這間偏殿內,靠着西牅設置的紫檀卷草雕足四方踏臺,她華麗的裙裾長長拖曳在身後,她的目光似乎無意間晃過北側那張仙山孔雀羣棲畫屏,她記得這幅畫正是出自晉王妃的手筆,爲韋太后當年珍愛非常,然而忙於奔命時,卻被丟棄在蓬萊殿,她忽然洞諳韋太后似乎從不具備欣賞畫作的能力,世人都贊晉王妃丹青超凡,故而佯裝珍愛罷了。
好比玲瓏臺中設置那方由上千粒大小不等七彩寶石鑲嵌的金足屏架,以及與之配套的紫髓象首寶座、七彩嵌寶挾軾,如此笨重的器具,韋太后潰逃時卻不忘打包帶走,又爲何沒有疏忽呢?
因爲在她看來,寶石金銀,的確要比什麼名家筆墨貴重多了。
謝瑩又舉目望向門外,深闊的檐廡下去,一排石楠花色蒸豔,與宮人緋色襦裙呼應襯和,她記得那些年,自己與晉王妃許多回也如這些宮人般,候令於偏殿之外,檐廡之下。
而今,她終於成爲這座宮殿的主人,韋太后已經是過去式,當年在此候令的兩個女孩,也就快展開最終的決戰了。
但謝瑩沒有忘記自己那些斷續的夢境。
柳十一娘不應是她的對手,無非一個匍匐在她膝下搖尾乞憐的喪家犬,她不知道變數產生的因由,她甚至暗暗懷疑,柳十一娘與她有相同的經歷,肉體被來自千年之後的靈魂佔據,所以在這個時空,柳十一娘具備了改變命運的能力,但顯然,柳氏選擇的不是阿史那奇桑,所以晉王賀燁沒有敗死於戰場,他活了下來,成爲突厥汗國的絆腳石,成爲阿史那奇桑與她,絕對不能忽視的隱患與威脅。
謝瑩微微側面,看向仍然正襟危座的賀湛,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夢境裡,所以她不知在原本的軌跡中,賀湛是否會成爲晉王賀燁的助力,如果這個人沒有與賀燁一齊死於亡國之前,那麼當賀周社稷分崩瓦解時,他是否會見風使舵,就好比如今一樣,爲了苟延殘喘,不惜屈從於劉氏,雖然他口口聲聲是爲了華夏子民,卻也委婉獻媚突厥汗國並非沒有可能一統天下,他到底是爲了明哲保身,還是爲了助賀燁夫婦爭取時機。
“賀澄臺,你真正效忠者,究竟是誰?”謝瑩就這麼簡單明瞭的質問。
“君國。”賀湛毫不猶豫,擲地金聲。
“我再給你一個機會,若再虛僞,定斬不饒。”
“君國。”仍是這兩字。
謝瑩冷笑出聲:“你從來未曾效忠過太后韋氏,早存謀逆之心,此時卻仍敢欺瞞!”
“臣效忠之君國,的確並非韋氏,而爲王道仁德之君,庇護臣民之國。”賀湛仍然平靜,並無謊話被揭穿的驚慌失措。
“王道?”謝瑩冷笑道:“仁宗帝駕崩,遺令賀洱繼位,韋太后輔政,豈不證明二人便爲社稷之主,二人意志即爲王道,賀澄臺明明是亂臣賊子,意圖叛逆,卻稱效忠君國,豈非狡辯?”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治國便以仁德爲本,大周建國,更是推崇民貴君輕,周高祖便曾教諭百官、子孫,前朝之所以滅國,便是悖逆聖人‘仁者愛人’,視民衆爲草芥,行苛政暴令猛毒如虎狼,盡失民心,社稷不保,天下易主。天命雖於君國,然民衆是爲邦本,如荀子主張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足證若失民心,君國亦失天命,故一姓之君,並非不可取代,正如由古至今,秦行暴/政,有漢代之,廣行暴/政,有周代之,韋太后弄權,違背高祖誨諭,奢侈無度,親近奸小,致使國都淪陷、民不聊生,動搖邦國根本,使社稷危殆,雖非篡逆,卻犯苛暴重罪,當然應由仁德之君取代,臣奉高祖誨諭,從王道,振邦本,撥亂反正,是效忠君國,並非狡辯之辭。”
舉經史爲證,這萬萬不是謝瑩的優長,她甚至連儒、法、道等諸家學說都分辨不清,雖是來自千年之後的民主時代,打心底卻從來不信什麼以民爲本,就更加難以想象在帝制時,居然真有人遵奉民貴君輕的政治思想,不過賀湛引用那番話,的確是周高祖在大周建國時宣告天下的教諭,以警誡子孫權貴,不可妄自尊大輕侮子民,謝瑩總不能說周高祖的言論是在糊弄無知百姓,她乾脆避開與賀湛引經據典,直接道破。
“賀澄臺看來,晉王賀燁便是王道?倘若晉王妃柳氏非與賀澄臺情同手足,你難道還會追隨輔佐?說破了,無非便是圖私,哪裡來這麼多仁者愛人。”
賀湛微擡眼瞼,正對謝瑩滿帶譏誚的逼視:“晉王與王妃自從治政太原,除貪宦、恤百姓,豪強不敢仗勢欺民,子民得以安居樂業,十載之前晉朔危在旦夕,如今營州叛亂指日可平,反觀韋氏政權,割地辱國、殘害忠良、逼殞勇將、棄都東逃,誰爲仁主,誰興王道,並非賀湛一人便能擅斷,相信天下皆有共識。”
“這麼說來,賀澄臺承認心向晉王一系?”謝瑩逼問道。
“倘若突厥不曾犯境,賀湛必助晉王撥亂反正,匡復社稷。”說到此,卻慘然一笑:“不過如今,人爲刀俎我爲魚肉,再多豪言壯語又有何意義?不過臣雖被俘,生死攸關於突厥汗王一句令下,縱然人微言輕,也必須爲長安子民之平安盡力,否則雖死於屠刀之下,亦無顏於宗祖英靈。”
謝瑩冷笑道:“自古艱難唯一死,我見多了貪生怕死之輩,也聽多了壯烈激昂之說,卻鮮少目睹,當真視死如歸者,賀澄臺,我答應過阿若,留你一條性命,但前提便是你必須臣服,晉王賀燁如今鞭長莫及,他不能救你性命,而只要你向可汗稱臣,將來榮華富貴,更比從前,我沒那麼多閒睱聽你說那些冠冕堂皇之話,我只要你一句,你是否願意臣服。”
“賀湛若說臣服,貴主難道就會聽信?”賀湛長嘆:“貴主還是不要試探了,在下還不想死,不過貴主若一定要讓在下去死,在下也莫可奈何。”
這樣的態度,倒是讓謝瑩一怔。
她當然捨不得讓賀湛死,因爲這個人,若是爲突厥所降服,對於剿滅晉王系當然大有助益,就算沒法讓他降服,也可以用來威脅晉王妃,總之眼前的局勢,賀湛活着更有用處。
但謝瑩當然不會將心思表現出來:“賀郎君既不想死,總歸要表現出幾分誠意來。“
“所以臣不是請求拜謁貴主,並勸諫貴主阻止屠民之謬邪?”
這話實在讓謝瑩七竅生煙:“這便是爾之誠意?不但自己要活,還要成爲長安城之救世主,爲自身贏得讚譽?”
賀湛同樣覺得七竅生煙,因爲他發覺自己不是在和一個聰明人對話。
不過剛纔他留意見無論謝瑩,抑或粟田馬養都時不時睨一眼右側那面畫屏,便猜度屏風之後,大約還坐着一個旁聽者,他只能賭那位至少要比謝瑩精明,這場談話纔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區區在下是否臣服有何意義,貴主應當考慮,如何讓天下臣服。”賀湛道:“奇桑可汗既奪長安,爲何沒有立即向東追擊,當是明白圖霸華夏江山與爭奪牧場不同,攻城掠地,需要耗廢更多心思治理,否則疆場拼殺無異於付之東流,更兼,奇桑可汗於西疆征戰,近十載以來接連收服回紇、高昌等部,可謂所向披靡,然而對於陽關之內,淮河南北,地勢軍備卻知之不多,賀某不怕直言,韋太后棄守長安退逃金陵雖然不智,然而突厥聯軍未曾一舉殲滅大周皇族,僅奪一座長安城,於其霸業也只是略進一步,並不能高枕無憂,反而陷入兩難之境。”
他看見謝瑩再度將目光睨向右側畫屏,心中越發篤信,侃侃而談:“突厥聯軍,號稱百萬之衆,既奪長安,何曾當真懼怕城中手無劍弩之百性暴亂?奇桑可汗採納粟田馬養之計,無非是想用殺戮屠城之霸術,震懾大周臣民,圖謀不戰而墮人勇武,使州官百姓,聞風喪膽,將來攻城掠地,再無阻礙!”
剖析得如此精確,謝瑩不得不服:“賀澄臺既知可汗計劃,又爲何諫止?”
“因爲可汗之計實乃下策!”賀湛提高嗓門:“中原子民,以農耕爲業,自然渴望天下太平,方能衣食無憂,而長安慘遭屠城,數十萬戶家破人亡,固然讓人膽寒,然則百姓沒有退路,爲求生存,必然會背水一戰,如此一來,韋太后雖說人心盡失,可相比異族之殘暴,韋太后至少不會濫殺子民屠戮百姓,華夏之大,億萬子民,若團結一致,莫說突厥僅只號稱百萬,就算兵力十倍於此,又怎能敵過泱泱中華同仇敵愾?”
“這麼說來,賀澄臺還真是爲突厥汗國深謀遠慮了?”謝瑩不無譏誚:“如此還不算臣服?”
這個蠢女人!
不僅賀湛備感無力,畫屏之後的阿史那奇桑也緊蹙眉頭。
“貴主,粟田馬養獻屠民之策,非但不利突厥,更會讓長安百萬民衆無辜受戮,賀湛明知此禍,卻坐視旁觀,還算是社稷之臣、華夏兒郎?貴主如今既心向突厥,何不冷靜剖析,中原戰火連連,大周與突厥魚死網破,究竟是誰坐收漁翁之利,是誰歡欣鼓舞?韋太后執政,雖偏向東瀛,對新羅多有壓制疏遠,卻一直不曾答應損毀白江村協約,助益東瀛再度取道新羅海域入我中華,爲何?是因短見如韋氏,亦心知肚明,東瀛戰敗距今,已逾百年,其國君屢屢遣使訪華,習教化、引農具、興商貿、修軍備、富國強兵,擴張之心不死,若新羅被其亡國,必爲我中華之患!”
對於賀湛這話,謝瑩不得不深思了。
她再是不熟歷史,也知道千年之後,日本人蔘與發動的那場震驚世界的戰亂,小小島夷,險些侵佔整個東亞,這彷彿,並不是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