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女子半靠着牀欄,手指柔柔一觸襁袍之中嬰兒粉嫩的臉蛋,她微微笑着,這一刻她的內心是愉悅與輕鬆的,因爲孩子的降生,讓她感受到身爲人母的驕傲與滿足。
一個僕嫗,臉上也笑着,嘴上卻碎叨:“這時勢,小郎君洗三禮都沒法好生籌辦,連老奴,都替娘子與小郎君委屈。”
女子嘆道:“知足吧,安兒剛好在城破之日出生,我兩能得母子平安,便是神佛庇佑、祖宗福澤了。”又問:“十五姑身子可好些?”
僕嫗忙應道:“娘子莫慮,已經無礙了,姑氏正是因爲這些時日憂慮忙亂,引發舊疾,好在得濟世藥坊許郎中診治,家裡又存着那些藥,不需要到外頭採買,並沒有耽擱病情。”
女子感激道:“十五姑原該往洛陽避難,都是因我臨產,經不得奔波,十五姑不放心單留我在長安,才留下涉險,憂慮操勞,也都是被我連累。”
原來女子是大族班氏的媳婦,韋太后東逃時,她正好大腹便便即將臨盆,她原本身體就有些羸弱,哪裡經得住在產前奔波,只好留下,她的婆母過世得早,女性親長一輩,也就只有大歸的姑母,正是任知故的前妻班氏。
班氏自從和離大歸,很受兄長友睦、侄兒敬愛,見侄媳無法遠避洛陽,義不容辭便留下長安照顧晚輩,長安城破之日,侄媳剛好產子,母子平安,班氏卻因多日憂勞如釋重負之餘這麼一放鬆,反而引發了舊疾,好在相熟的許郎中也沒有逃難,請來極快穩定住病情,這時身體是真沒什麼大礙了,但仍需調養,許郎中每隔一日亦會前來診脈,這日過了午時,仍不見他,班氏不安,擔心外頭混亂的時局,未知許郎中是否遭遇變故,遣了僕婦前往問候。
此時正聽僕婦回稟:“許郎中倒還平安,是出診去了,娘子可還記得羅三娘?”
“可是纖巧繡坊羅三娘?”班氏見僕婦頷首,才道:“這女子不容易,被休棄大歸,兄嫂起初不容她,倒虧得她剛強,幫扶着兄長經營起繡坊,重振家業,針鑿繡工固然了得,性情也爽利,與各家女眷來往,不卑不亢又不失詼諧機辯,我常說她,倘若也生於名門,必定又是個才女。”
僕婦嘆道:“可不是,三娘父祖還在時,纖巧繡坊也算生意興隆,就是兄長不成器,學了一身紈絝習氣,父祖病故後,漸漸敗光了家業,孃家落魄,三娘便被夫家嫌棄,尋了個好妒罪名,竟把她休棄,她不哭不鬧,亦不自哀自憐,助着兄嫂重振家業,真真是個剛強女子。”
班氏與羅三娘也不算相熟,但這些年,因爲纖巧繡坊出品精美,衆多豪門貴族也頗喜將衣用所需繡品交付他家訂製,羅三娘便少不得與各家女眷來往,班氏喜她言談詼諧,又沒有商賈人家一貫的阿諛之態,更從別家女眷口中聽聞了羅三孃的遭遇,越發惺惺相惜,這時見僕婦提起羅三娘不盡唏噓,臉上更見不忍的情態,班氏問道:“羅三娘可是患疾?如今外頭兵荒馬亂,採買藥材自不方便,莫不去問一問許郎中,缺了什麼藥,但凡咱們家中有,儘可施予。”
僕婦越發連眼圈都紅了:“三娘已經不在了。”
班氏驚坐而起:“這是怎麼說?”
“那些殺千刀之蠻狄,十好幾兵勇,闖進羅家,劫財不說,竟將三娘姦污,三娘不堪受辱,反抗時被蠻狄扼殺,三娘兄長上前阻止,也被打得遍體鱗傷,許郎中出診,是爲羅大郎療傷,三娘卻已經是救不回來了。”
“不是說突厥可汗宣告罷止暴行,怎麼還有燒殺奸掠之惡發生?”
“娘子有所不知,外郭雖不再屠戮百姓,這兩、三日,卻有不少民女民婦光天化日之下被兵勇奸暴,百姓上告官府,上至京兆尹,下至長安、萬年縣令卻都不敢逮拿行兇之人,那些兵勇越發猖狂,竟私闖名宅公然施暴……”便將打問聽聞多少慘不忍睹之事道來。
前兩日暴行還僅限外郭/平民聚居的市坊,這兩日卻連西內郭不少商戶也慘遭洗劫,損失錢財事小,然而兇狠的蠻狄兵勇屢屢對婦人女子實施奸暴,甚至有部將公然劫俘閨閣女子,說是“迎娶”,實則是凌辱奸/淫,受害者雖有富戶,但在如今這樣的局勢下,也只能忍氣吞聲。
莫說貧民,就算富戶,他們到底不能比同顯望權貴,家中沒有私衛,也不可能直接向突厥汗王申冤,唯一的選擇就是向官衙舉告,然而柴取等人卻不聞不問,受害人舉告無門,因爲阿史那奇桑雖然解禁九門,卻並沒有徹底放鬆城中的警備,外郭民戶不能進入內郭,東、西二城同樣也限制通行。
八大顯望,高門世族大多聚居在東內郭,這裡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靜。
班家居於開化坊,雖是屬於東內郭的範圍,與西內郭僅隔着一條朱雀大街,又東、西二城雖然限制通行,東城的名門望族前往西城卻還能夠通融,許郎中家住豐樂坊,與開化坊屬於斜對角,班氏之僕往豐樂坊請醫,又是存心打問,方纔探聽到諸多慘事。
大周雖然民風開化,卻不代表着女子們就甘願任人凌辱,不僅富戶家中那些嬌生慣養的閨秀,就連貧民女眷,也多的是不甘受辱的烈性女子,因爲反抗被扼殺者有之,被辱後悲憤觸壁者有之,可這麼多女子含恨而亡,卻無法觸動柴取等官員的良知,更加無法軟化蠻狄兵勇的暴戾,暴行沒有終止,反而存在越演越烈的趨勢,不僅僅是吐蕃部將,竟連鐵勒、突厥等部將也加入暴行。
憑什麼吐蕃兵就能殺傷搶掠,他們就要遵紀守法?
班氏坐不住了,她囑咐僕婦:“替我梳洗更衣,我要入宮。”
僕婦驚訝道:“娘子此時入宮?”
“我要去見長平公主,她雖是突厥可敦,但畢竟乃大周正式冊封之公主,理當阻止蠻狄惡徒爲非作歹,辱害國人。”
“娘子萬萬不可。”僕婦跪地,阻止道:“娘子雖然也算是貴主長輩,可與貴主並無來往,就算娘子爲西城百姓求情,貴主也未必會聽諫,這些事情,娘子何不告知八望,抑或是韋太夫人,韋太夫人才是貴主正經長輩。”
班氏卻已有決斷:“如今局勢,任誰皆是自保艱難,我若貪生怕死,只圖將風險轉嫁他人,與袖手旁觀何異?”
她必需阻止蠻狄的暴行,她聽兄長、侄兒說起,八望雖然出席了突厥汗王的殿議,力主罷止屠民,然而並不願意就此向突厥稱臣,阿史那奇桑聽諫,無非也是爲了逼迫諸貴降服,阿史那奇桑不會爲了大周百姓,懲罰聽他號令征伐中原的部將,自斷臂膀。
但這場暴行,必須要以嚴懲兇犯才能徹底終止。
八望出面聯名諫止,就會讓突厥汗王佔據主動,進一步逼迫諸貴稱臣。
理智的作法當然是先通過長平公主,向突厥汗王提出抗議。
她必須嘗試,必須竭盡全力,否則無顏面對那些受辱遇難的同胞,她生於名門大姓,一直以來相比平民百姓享受更高的尊榮,當國難在即,生靈塗炭,她就必須擔當起名門大姓的責任,這纔是名門望族之所以存在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