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部將託交昆,直至五十年後,仍然沒有忘記共治二年,發生在丹鳳門外這場奇異的峙。
他是奇桑可汗的親兵,當時職責爲戍衛宮城,當大周這些顯望士官衣冠整齊浩浩蕩蕩逼近丹鳳門之時,他的神經攸而崩緊,可這些人卻並沒有攻擊宮門,他們呈上一卷帛書,便沉默無語卸劍靜坐,託交昆不敢妄爲,只能將事態通稟紫宸殿。
僵持直到傍晚,靜坐者仍然靜坐,奇桑可汗也並沒有下令暴力驅逐,託交昆記得自己望了一眼殘陽如血,就連跟着突厥戰神縱橫疆野攻城掠地如他,在盛夏之季,亦爲此持續的觸之即發大汗涔涔,他有些不明白這些看上去弱不經風的大周貴族爲何還能堅持平靜,而這些人沉默的對峙,帶來的壓力甚至比箭拔弩張更加沉重。
後來單增阿旺率數百騎,氣勢洶洶逼近宮城,雪亮的刀鋒齊刷刷亮出,囂張狂妄破口大罵,而靜坐着這些貴族士官卻無一拾劍自衛,沒有人用言辭迴應,他們仍然維持着正襟危坐的勢態,維持着沉默與凝肅,他們對叫囂的單增阿旺不屑一顧,彷彿吐蕃人手中所持並非能奪性命的刀劍,而是用銀紙糊成的道具,是的,他們將單增阿旺視爲跳樑小醜。
可託交昆感覺到了單增阿旺的殺意。
他沒有袖手旁觀,他職責所在,不能讓丹鳳門前發生屠殺,於是立即下令衛士們圍護原本應當作爲俘虜的周臣,很久之後,他才醒悟自己當時的心情,對於周臣是肅然起敬的,無關兩國異族敵我之分的前提,那是勇者對於勇者的敬重。
他甚至想,共治議和之後,倘若韋太后統率的軍隊有這些文臣一二風骨,突厥的雄兵也許並沒那麼容易突破關隘重城,兵臨長安之外。
儘管如此,當奇桑可汗終於出現,並一箭射殺膽敢挑釁王令的單增阿旺時,當下令將諸多吐蕃部將的人頭在獨柳樹當衆斬落時,託交昆又並不能理解汗王爲何做出“敵我不分”這一抉擇。
後來他終於有所體會,那時已經被封賜西寧伯的爵位,已經娶了一個美貌的漢女爲妻,而且生兒育女,他的小兒子甚至打算習經史,經科舉入仕,他在長安生活得久了,漸漸忘記了年輕時候的一些經歷,他不再對政治一竅不通,以爲奪取天下只靠兵強馬壯與蠻勇過人如此簡單。
待更老的時候,他的外孫子已經娶妻,他與姻親江抒仲圍着熏籠喝着燙酒,他長嘆道:“時至如今,我才明白你這老兒當年,爲何會那樣做。”
“你這老兒也終於能夠體諒我。”江抒仲儼然一隻笑眯眯的老狐狸。
託交昆冷笑一聲,十分懷疑當年的自己怎麼會認爲江抒仲敦厚朴實。
五十年前的江抒仲,共治二年的江抒仲,是丹鳳門事件之後,宇文盛取代柴取再度任職京兆尹時,第一批被擢選爲守衛的周國青壯,但他的伯樂卻並非宇文盛,而是託交昆,而託交昆之所以看重他,敦厚朴實只是原因之一,關鍵的前提,乃是因爲江抒仲並非漢人,他的祖上,是如假包換的突厥族民。
周武宗滅前突厥,對其族民並未施以屠戮,甚至遷移近十萬突厥遺民,入長安定居,江抒仲的祖上便爲前突厥遷移至長安的遺民,自祖父一輩,便以經商爲業,江抒仲的祖母以及母親均爲粟特人,是以雖說武宗朝便移居長安,他仍然是一副胡人的相貌。
突厥兵臨城下,江抒仲一家是有能力逃亡的,但他們並沒有逃亡的必要。
事實上,無論落戶抑或客居,滯留長安的胡民的確沒有遭受突厥及吐蕃部將的戕害,江抒仲甚至還因宇文盛主張的政令,爲託交昆擢爲守衛,擔任戍守城門的一個小頭領,不過他當時並不覺得多麼慶幸與歡喜。
長安淪陷之前,他已經定親,他與未婚妻情投意合,但未婚妻卻是漢人,他未來岳丈是個小地主,家境很算殷實,志向一直是科舉入仕,奈何考了二十年,連明經都沒考上,韋太后撤逃,在親友苦勸之下,“岳丈”避往洛陽,這樣一來江抒仲的婚事就變得遙遙無期了。
誠然,當突厥復國之前,周人相對於胡人具有絕對的優越地位,甚至有些高傲的周人對胡人不無鄙夷,但至少異族人會受到周國律法保護,基於律法,地位是平等的,甚至在長安城中,胡人聚居的市坊,還專門設置了胡人坊官,管治日常事務,周武宗敞開胸襟寬容胡夷,極大的促發了胡漢之間的文化交流,不少漢人,甚至士官階級,也不乏與胡人結爲知交。
正如江抒仲的未來岳丈,便沒有因爲血統地位的差異鄙夷不屑,甚是欣賞江抒仲的磊拓,甘願以掌上明珠婚配,這可極不容易——這不僅打破了漢胡高下的階級之別,甚至也打破了士農工商的貴賤差異。
江抒仲生活在長安,並沒有感覺到嚴格的區別對待,他已經習慣了大周朝廷統治下,遵守漢人制定的禮法與秩序,而他的理想,也從來不是守衛從軍,他的熱情在於與情投意合的女子攜手白頭生兒育女,依靠聰明才智爭取成爲長安城的富商豪賈,而並不希望戰亂破壞他的理想生活,逼他放下算籌與商鋪,拿起刀劍打打殺殺。
他甚至對崑崙神之子奇桑並沒有突厥族民應有的尊敬,所以他無法對突厥汗王的野心壯志產生認同感。
可命運卻逼得他必須妥協,不得不身披革甲守衛城門。
這日,已經是丹鳳門事件過去半月之後,隨着諸多吐蕃部將的頭顱斷於鍘刀之下,隨着宇文盛重新制定的城防法令貫徹施行,當然一時之間還沒有發生諸多避難往洛陽的士官響應汗王禮賢下士的“利好情勢”,不過河南尹已經如約解禁漕渠,放商船通行,春明門外,漸漸有了商賈交驗過所,行人與車馬絡繹不絕,從這一點看來,彷彿往日的秩序已然恢復,這座中原大地上最爲繁榮的城池,並沒有因爲易主而發生任何制變。
江抒仲正是守衛春明門的隊副,他身着革甲腰佩長刀,正瞅着一個衛士用突厥語盤問一家商賈。
“爾等是周人?”
那商賈竟然也能說突厥語,與衛士交談流利:“小人確乃周國商戶,一度往返西州與洛陽之間,與粟特商家啜密滑合作,這封薦書,便乃嗓密滑所寫。”
江抒仲一聽“啜密滑”三字,頓時留了心,因爲他的母親正是出身自粟特,與啜密滑家族密切相關,別說他這留心一打量,的確覺得這商賈很有幾分面善——他之所以被託交昆擇爲春明門的隊副,正是因爲曾經從商的背景,甚是熟諳諸家商賈,又能聽講周國官話、長安話甚至洛陽、太原等地方話,還會突厥語、粟特語、回紇語,無論商賈來自何方,交流起來都沒有障礙,由他盤問,防備間細混雜其中,自然要比突厥衛士更加周全。
而江抒仲一上前,那商賈先是呆怔,竟擡手重重一拍額頭,緊跟着便是禮揖:“江小東家,怎麼是你,你怎麼……”
一敘舊,的確曾經有過交往,江抒仲確定了此人的商賈身份,只一看商賈身後,跟着位瘦骨嶙峋的男子,並無商家習氣,穿一身天青色的長衫,竟有幾分文士風骨,他不由動疑,細心察看文牒,嘴上還詢問:“這位是……”
“是敝東家所招贅婿,主賬房事務,能寫會算,故而東家這回予以重用,江小東家,不,江隊副也諳曉,敝東家一直便有想法進駐長安,從前卻難得時機,趁着此回變亂,長安不少商家撤出,正是以新代舊之時,敝東家人在洛陽,走不開,大郎、三郎一個還要顧及行商,一個年歲又太小着些,確只有二孃夫妻兩個,還能擔當這一事務。”
江抒仲也曉得這出面解釋之人,其實是洛陽阮家的大管事,並不是東家,阮郎主有兩個兒子,他也有過一面之緣,阮大郎雖三十好幾,的確經管着行商之務,這纔是阮家的根本,阮三郎十五、六歲,也的確難以獨當一面,至於阮二孃,他卻沒有見過,阮二孃這位病怏怏的夫婿,那就更是陌生了。
只根據文牒所載身高、年歲、相貌特徵,並無差錯,江抒仲又問道:“這麼說,阮二孃也隨來長安?”
話音剛落,便見後頭一輛車上,走下來雙十年華的少婦,容貌並不算出衆,卻也生得白淨,行禮前也未說話,笑眉笑眼看着就讓人徒生好感,一張嘴,正是商戶慣用的圓滑應酬口吻:“妾身早聽舍兄提起過江隊副,大讚磊落仗義好生人才,今日得見,果然舍兄毫無誇張之辭,今後妾身與外子立足長安,多得仰仗江隊副通融,些微薄禮,還望江隊副與衆位士勇切莫嫌棄。”
公然便行賄,但江抒仲何嘗不知這是大周“習俗慣例”,否則縱有文牒,商戶也不少得受城門守盤問刁難。
他似乎無心一問:“娘子之夫郎,看上去身體似乎病弱?”
“外子確然有不足之症,並無大礙,只這些時日犯熱咳,言談不便。”說着望向夫郎,見他在日頭底下站這一陣,鬢角泛紅又生汗溼,似乎極爲心疼,伸手觸一觸手掌,轉臉笑容更加殷勤幾分:“還望隊副通融。”
那男子也行禮道:“小人喉嗓不適,不便言談,讓隊副見笑。”
江抒仲聽男子語音果然澀啞,並非佯裝,而無論文牒還是團貌,皆無異常,甚至留心婦人扶那男子登車,舉止間親密關切,儼然夫妻之實,遂徹底打消了疑慮。
卻不知當車行入城,“夫妻”之間相視一笑,車中婢女打扮的丫頭長長舒一口氣:“總算是過關了,娘子好扮相,只郎君卻怎麼看也不像商賈賬房,真是擔心被人拆穿,揭去咱們這層人皮臉,露出原本相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