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苑門外,目送着長平公主的儀仗遠去,劉氏轉過身來,挑眉看向尚且微垂着臉面,一副恭送姿態的阮二孃,脣角斜挑一抹得意:“如何,我答應你之事,還算沒有食言吧?”
十一娘趕忙陪笑:“得長平公主垂青,於庸碌之輩當然難比登天,然於夫人而言,卻是易如反掌,夫人言出必行,正好比女中君子,自從答應了妾身居中相助,妾身豈會懷疑?故而這時,竟不覺得如何欣喜若狂,只有銘恩肺腑,結草銜環爲報。”卻又得隴望蜀:“因韋太后東逃,宮廷之中內侍局僕多有離散,各類器物備用亦有缺失,汗王入主宮城未久,諸多規制尚不及完善,然以汗王威勢,日後必定一統天下,敝號供奉宮需,還望能夠持久。”
大周皇室宮廷需用,雖有特定的部衙監製,其中一些,例如宮人女官以及低等嬪御需耗的胭脂水粉,甚至配製后妃脂粉、香薰所需的耗材,其實都是向特定的商號採買,再由匠作監加工成品,呈上供奉,十一娘期望的“持久”,是指待突厥王廷重新完善規制後,洛陽阮家能夠正式做爲與宮廷長期合作的“皇商”。
當然她並不以爲突厥人能夠長期霸佔長安,有稱帝大明宮的一日,但得隴望蜀乃商賈常態,她若爲了眼前這點微末利益就滿足,那也太不符合阮二孃的身分。
劉氏果然沒有厭煩她的得寸進尺,又飛一斜眼顧視:“你倒是精明,看得也長遠,不像劍南陳等商賈,一門心思只知道賄賂官宦,甚至突厥部將,半點沒把長平公主看在眼裡,他們以爲日後,待汗王迎大可敦入京,長平公主便不得不屈讓後宮主位,過於奉承無用,卻疏忽了一點……阿史那雖與阿氏德氏世代聯姻,大可敦之位看似不可動搖,但這一舊制,只能適用於夷蠻時期,待汗王當真統一天下,爲華夏之主,阿氏德氏之地位,還哪裡能夠威懾諸貴,更不說突厥那位大可敦,只知放牧,對於中原禮法,可謂一無所知,又如何足夠母儀天下呢?”
十一娘滿臉欽佩:“妾身哪有這番遠見,只是素來敬仰長平公主才幹智計,折服於貴主巾幗不弱鬚眉,能夠侍奉一二,已是三生有幸。”
劉氏輕哼一聲:“你呀,那點子投機重利之心當貴主沒看出來?不過靜水流深,雖可爲棟樑之才,此時主動投效,卻也難免會讓人心生戒備,倒是你這般淺薄之輩,心機一目瞭然,貴主倒無需處處堤防,你那舌頭只會阿諛逢迎,這時卻能讓貴主趁心,這大約就是歪打正着吧。”
“妾身可不僅僅只會投機而已。”十一娘越發諂媚了:“夫人雖未必看得上眼,不過妾身總歸要略盡心意,洛陽阮在長安新設這幾家商號,七成紅利,還望夫人莫嫌淺薄。”
劉氏這時雖有“第二貴婦”之名,然而時局混亂,還沒太多牟取暴利的機會,聽阮二孃一開口,就許以如此重利,自然心花怒放,臉上卻風平浪靜:“總不能拒絕你一番誠意,也就罷了,只如今這樣時勢……金銀珍寶過多,反倒成了累贅,二孃若不嫌麻煩,莫若爲我私下置些田產,不要在長安。”
十一娘當然不會嫌麻煩,可細細一品劉氏言下之意,驚道:“夫人莫不是擔憂……”
“我不擔憂。”劉氏擺手阻止了十一孃的話:“我不過是覺得置換成產業更加保險罷了,生逢亂世,總需未雨綢繆,二孃切切不可妄加揣測,大周朝廷,太后韋氏連長安都能棄守,被突厥兵鋒逼往金陵,意圖偏安東南一隅,大周國祚豈能保全,無非苟延殘喘而已,江山易主,指日可待。”
也不想再多談時局,劉氏剛往門前走了幾步,卻見“阮家女婿”剛好把賀湛送了出來,兩人在門前相互禮辭,儼然有若知交,而不顧貴賤尊卑,她心中歡喜,嘴上便要表功:“賀郎可覺不虛此行,總歸不會在埋怨妾身煩纏了吧?”
賀湛斜眼睨向劉氏,無可無不可地輕哼一聲,倒是向“阮二孃”行了一禮:“日後賀某或許會多多叨擾府上,還望娘子海涵。”
把“阮二孃”驚得手足無措,慌忙回禮,似乎下意識又要巧言奉承,小心翼翼睨了一眼“夫郎”的臉色,總算不敢更多逢迎,客套一句罷了。
“天色將晚,我可不敢觸犯宵禁之制,這便回去了,甄兄與阮娘爲你這一時興起操忙一日,你也得多多體諒。”賀湛方纔不冷不熱衝劉氏多說了一長句話,招招手示意私衛牽過坐騎,對“假女婿”偏偏捏造成“甄郎君”的陸離再道一聲“留步”,踩踏跨鞍,緩緩自去。
劉氏多少有些遺憾,竟一把挽了十一孃的手,調侃道:“我遣人,擔保護送得你家夫郎平安回去,二孃莫若留宿此處,我再向你引薦幾家官宦子弟,可都是妙人。”
言下之意不盡曖昧,慌得“阮二孃”連連窺探“夫郎”的神色,強顏歡笑道:“夫人盛情,本不敢辭,奈何妾身……實在不勝酒力,只怕反而會掃夫人興致。”
劉氏方纔把她輕輕一推,也睨了一眼“甄郎君”一臉嚴肅盯着夕陽的側臉,輕哼一聲:“我與二孃,都是一般苦命,原本不需看人眼色,卻都不能隨心所欲。”
十一娘暗下連連嘖舌:你還不能隨心所欲?縱然大周習俗開化,你也稱得上箇中翹楚了,本王妃甘拜下風,“敬畏”非常。
劉氏哪知十一孃的心裡話,到底也沒爲難她:“甄郎能得賀郎垂青,也是你夫妻二人幸運,賀郎日後往府上造訪,二孃可得多與方便,若是家中缺了物用,不妨向我開口,賀郎可挑剔得很。”
十一娘會意,這是劉氏委婉示意,要趕着去自家向賀湛獻殷勤,當然不至於妨礙正事,橫豎就憑劉氏,哪裡能夠察覺那處宅院的機關?反而有她在場,更有掩人耳目的作用,只如此一來,免不得賀湛更加憋屈,不得不忍受這婦人的煩纏逼迫了。
她想起賀湛早前臨行時,不動聲色卻意味深長盯了她一眼,只這樣隱晦的示意雖說只有她能“心存靈犀”,奇異的是並不能洞諳清明那極其複雜的含義,似沉鬱,又似鼓舞,似帶悲酸,又有幾分寬慰,讓她莫名覺得與十四郎間多了一層隔閡,彷彿有什麼不能言明的塊壘,卻並非彼此疏遠了,總之難以用確切的字句形容。
故而今日雖說順利,但十一娘總歸覺得耿耿於懷,心胸不得舒暢。
待回居處,各自揭去面上僞裝,再與陸離相見,終於可以爽快交談,十一娘方道:“自回長安,與十四郎重逢,回回面見卻皆倉促,並無閒睱真正交心,我知他近來受了不少逼迫,難免行爲違心之事,他有意迴避,我也不忍揭他瘡傷,陸哥今日,得機與他言談甚久,有無嘗試開解?”
陸離卻知道賀湛爲何心事沉沉,其實無關忍辱,大約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撐過這一段,甚至可能無法等到裴鄭二族得以昭雪了,偏在臨死之前,居然還能與渥丹“夫妻相稱”,雖說是僞裝,其實並無逾矩的行爲,但賀湛多少也會覺得造化弄人備感悲鬱,偏又不能對渥丹揭露。
其實就連他自己,也難以分明這一段最後的時光,是遺憾更多一些,還是欣慰較之更勝。
然他此時,也只能雲淡風清,靜水流深:“澄臺今日問起,殿下待五妹如何,足見我與澄臺,此時即便面臨勝負攸關,都難免憂慮今後……五妹,你視我若兄長,視澄臺如胞弟,我與他,亦一直視五妹更勝手足,撇開諸多利害,我們都希望五妹與殿下不至於,走到……義斷情絕!”
那時十一娘纔剛及笄,記得與陸離之間似乎有過一回類似話題的交談,但時光飛逝,彈指而過,這話題又似乎再未重提,就算略微觸及,陸離也從沒有像此時這般凝重肅色。
“據我看來,殿下對待五妹的確情深義重,反而五妹對待殿下一直尚有保留,爲兄雖知,五妹對男女之情歷來不甚信任,更何況殿下志在帝位,權勢場中,彷彿不容兒女情長,古往今來,皆奉利益爲先,但世間人事,有時也並不只依規律常態,或許也有例外,就好比,我與澄臺,與五妹並非血緣至親,然兩世相交,何嘗偏離肝膽相照,你我知交之誼尚能勝過利益血緣,五妹爲何不信殿下與你乃患難夫妻,反而不能生死與共?”
“陸哥,眼下不該糾結此事。”十一娘垂下眼瞼:“我一直知道如何趨利避害,我也清楚,與賀燁拔刀相向絕非上策,撇開利害不提,只論情感,陸哥當知我,不甘在此二字上屈俯,所以我從不輕易付出,不懷期望,便不存怨恨,只有這樣,我才能一直保持理智,正確取捨,我不肯定殿下是否例外,但我知道應該怎麼做,方能維持心平氣和,不偏離足下路徑。”
說到底,賀燁和她,不僅是夫妻,更是君臣,他們註定無法僅僅因爲信念,便堅持廝守終生,然而裴渥丹也好,柳在湄也罷,對與“感情”二字,其實一直存在着不容玷污的信念,比如認爲既是兩心相許,應該始終如一。
可這樣的信念,在這個妻妾並存的時代顯然太奢侈,縱然當她還是渥丹,當年待嫁閨閣時,也從不心懷妄想,所以她明知賀衍非她期許,卻願意聽從於家族,獻身這樁註定需要小心翼翼殫精竭慮維持的婚姻,她知道太子殿下需要什麼樣的太子妃,她懂得怎麼成爲一個合格的皇后,一個最基本的條件,就是不能期許身邊無上尊貴的丈夫,始終如一以卿爲重,然而這正是有情人不能妥協的底限,所以一旦嫁爲君王妻,便不能奢望兩情長久,應該牢記的是君臣有別。
賀燁雖不是賀衍,但之於身分地位,並無差別。
她需要賀燁的情深義重,助她報仇雪恨,但她不能奢望這樣的情義一直維持下去,她無比清楚,當賀燁的身份隨着時移境遷發生變化,當他成爲九五之尊,他的後宮必定會住滿其餘女人,他必定會面臨更多利弊取捨、益害權衡,她在他心目當中的份量會漸第減輕,退居次後,做爲臣子她能夠理解並覺當然,前提是她從未奢想過一生一世一雙人。
她不願心懷怨恨,煎熬度日,那麼便不能愛上這麼一個人。
追隨他,只能是以臣子之義,帝王妻,也只不過是個特殊的臣子而已。
“五妹真覺得如此更能輕鬆自在?”陸離問,得到的是十一娘以沉默作爲迴應,他終於還是微笑着:“你若覺得這樣更好,我也能夠放心了。”
彷彿如釋重負,當真再無牽掛,可他這樣的笑容卻讓十一娘心中往下一沉,莫名的疼痛揪緊胸腔,似有預感她終於要失去一件至關重要的事物了,她甚至不敢去細細追究預感的源頭,關礙着究竟多麼殘忍的伏筆。
“已經到了最緊急時刻,我們的確不能分心,五妹,我們需要再理一理諸多部署,力求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要出現差錯。”陸離卻道。
而他話音才落,賀琰便送來一件利好消息,虎牢關,成功被河南尹掌控,如今駐守者,已經換成了王橫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