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太后只放了兩個資深女官自由,一不留神將德宗朝陳年舊事傳揚出去一件半件,在相國夫人壽宴上引起熱議。自然都是奉承推崇之詞,沒有不和諧的聲音——這日獲得謝家主動邀約的人不多,除了姻親故舊,大約也就只有毛、薛等政事堂同僚,薛家沒有女眷到場,自然也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然而因爲不邀而至的賓客大多都是謝毛黨羽或者熱盼成其黨羽者,婦人們眼見毛家女眷那樣態度,自然心領神會。
待宴席散卻,婦人們當然難免將這一樁事說與各自夫主知道,男人們對政局更加敏感,雖然心裡震驚十分,然則更加心領神會。
於是不過幾日,太后得德宗許可曾經批覽奏章主理國政之事就被廣泛傳揚,莫說各大貴族官宦之家,就連布衣平民小商小販都有所耳聞。
在爲數不少的有心人操縱影響下,市坊之間,百姓們大多不曾預料接踵而來會有一場變故,暗下議論來,基本都是讚歎推崇——當年盧太后在世,就稱讚過太后才華,倒也難怪先帝除了端敬皇后之外,唯一恩寵者便是太后,必是愛惜太后之才世間罕有,要論來,韋氏從前就出過一位女中堯舜,端慧文皇后執政四十年,國富民安興盛繁華,爲大周盛世之治開端,說不定當今太后也有文皇后之才幹,可不是大周之幸?
這一類聲音太過鼎沸,原本聽聞這件新聞後就揣摩着背後必有情由的世族勳貴們,心裡更添幾分微妙。
太后意欲何爲?
這是許多人心裡揮之不去的沉重疑問。
就算再是遲鈍之人,到這程度也意識見風波將起,無奈的是這三年來天子高高在上深居簡出,底下官員無一與之有過近距離接觸,拿不準這位九五之尊究竟是個什麼態度,更不提有幾分勝算,這樣,衡量起得失利益決定站隊這等關鍵大事上,就憑添了不少難度。
於是各大家族之間走動更加頻繁,貴族們個個顯得小心翼翼又暗懷興奮。
唯少數早有預料的家族除外,比如京兆王,靈沼公突然染了微恙,告假靜養,於是子孫無不侍奉牀前,王家閉門拒客。
而對於柳家而言,也因爲無意間得知另一件深宮密事讓韋太夫人對於接下來的應對更添猶豫。
是在相國夫人生辰宴後次日,晉王身邊內侍江迂便來了一趟柳府,奉上厚禮,表達前不久晉王叨擾半月的謝意,又“無意間”透露,貴妃最近尚好,雖說因爲篷萊殿失盜一事,竟然察出當年毒殺裴後兇手還有一個漏網之魚,忙忙碌碌一番,聖人卻大感寬慰,對貴妃隆寵又更厚重。
說得並不詳細,然而已經足夠,韋太夫人自然明白貴妃在宮裡已經有所作爲。
“不能眼看阿妹身犯險境而毫無作爲。”源平郡公幾乎毫不猶豫。
“太后將曾經參預國政之事傳揚,可見決心已定,勢必是爲公然聽政,阿妹此時借裴後一案刺激聖人,無非是想挑發聖人與太后對峙,咱們柳家,也到選擇時候。”柳拾遺雖然冷靜一些,但顯然也贊成兄長意見。
“我反而認爲,這時還不到孤注一擲之無奈之境。”往常吊兒郎當的柳少卿卻有不同想法,他這話一出,才讓十一娘眼底一亮,頗有刮目相看的意味。
然而在韋太夫人的詢問下,柳少卿卻解釋不出仔細,只翻來覆去強調:“要萬一不能阻止太后聽政,兄長們這麼多年隱忍圖謀豈不成了毫無作用?更甚至於,會引來闔族之禍。”
這種理由自然不能說服譽宜兄弟。
源平郡公說道:“倘若眼看太后聽政,咱們依然奴顏卑微,這麼多年隱忍還有什麼意義?”
柳拾遺再度表達贊同:“母親,既然阿妹已經孤注一擲,咱們不能迴避,不能眼看阿妹孤身犯險毫無助益。”
十一娘再也忍不住:“大母,兒有一疑問,爲何姑母在宮內行爲,是由晉王之人泄露。”
源平郡公率先解釋道:“你姑母爲了不牽連家族,早些年就斷絕了與咱們之間來往,也是爲了迷惑太后,以爲你姑母與自家親人亦生芥蒂。”
柳拾遺卻微咪眼睛,衝十一娘一笑:“你真正疑惑莫非是晉王用意?”
十一娘頷首:“正如世父之言,大母既然已經懷疑晉王登門叨擾是因避禍,那麼江內侍應當便爲晉王心腹,否則決不可能被晉王帶在身邊,那麼他今日有心泄露姑母行爲,自然是受晉王之令,依兒看來,似乎是提醒咱們,姑母已有行動。”
“十一娘繼續說。”這回甚至不得太夫人許可,柳拾遺就已經心服口服。
“兒贊成阿耶之言,這時的確不到孤注一擲境地。”十一娘侃侃道來:“大母與世父雖然將太后接下來行爲預料到八/九成,然則,卻不能預料聖人會如何應對,依兒淺見,無非爲二。其一,聖人的確無心政務,又因至孝而不願違逆太后,甘願讓權;其二,聖人因姑母勸諫幡然醒悟,而反對太后聽政重新掌管政務。”
見衆人盡皆頷首,十一娘繼續往下說道:“若是前者,即便咱們孤注一擲在這時就與太后正面爲敵,可有分毫意義?非但不能安保姑母,甚至惹火燒身,豈不辜負姑母好意?若爲後者……咱們更加應該維持中立,才能成爲太后與聖人都需要爭取籠絡之籌碼。大母、世父,若要保姑母平安,柳家絕對不能勢敗。倘若讓太后察知咱們真實意圖……萬一聖人甘願讓權,姑母勢必成爲太后眼釘肉刺,不除不快,而咱們若不支持姑母,姑母反而會被太后忽視,以爲不關要緊,至少,得保性命。”
其實十一娘壓根就不相信賀衍會因爲她的緣故徹底與太后絕裂,即便這回貴妃得償所願,太后也遠遠不至一敗塗地,無非就是不能再進一步,繼續維持現狀罷了,總之,賀衍一日還是天子,就不能讓太后血債血償,想要爲裴鄭申冤,除非讓龍椅上換人。
可這些話,十一娘當然不可能直接出口,所以才採取了這麼迂迴的方式說服。
太夫人長長一嘆:“我難免當局者迷,因爲擔心韞兒而有猶豫,這回又多虧得均宜父女提醒,好在有江內侍此回一行,咱們纔不至於做出錯誤決斷,晉王既然有這囑咐,想必心裡對太后也不無怨恨,起碼咱們現在清楚,韞兒在宮中並非毫無助益,至少聖人,至少晉王還會保她周全。”
說到這裡,太夫人對十一娘頷首微笑:“十一娘分析的確不錯,只要柳家在,太后始終會有顧忌,韞兒平安可保。”
柳府暫時決定按兵不動,太后也沒有因爲貴妃居間挑唆而停步不前的跡象,當然,她也十分關注紫宸殿的動向,得知天子自從霽德赴死之後並沒有進一步舉動,又恢復至醉生夢死,只留秦桑在身邊形影不離,太后卻也不覺多少欣慰——天子不理政務固然如她所願,然則萎靡酗酒卻絕非好事,天子畢竟是她唯一兒子,至今仍然膝下空空,太后又哪能真正安心?更何況秦桑雖看來得寵,然則貴妃依舊隆寵不減,莫說太后爲了恩服柳家必須容忍貴妃,便是考慮到天子的心情,也不能置貴妃死地,毒殺裴後已然是逼不得已,天子直到眼下心裡還存芥蒂,若貴妃再有好歹,就怕天子更加心如死灰。
投鼠忌器,這四字無疑是太后最大威脅。
既然不能把貴妃斬草除根,爲大事計,太后也只好掃清隱患,未免再被貴妃察得蛛絲馬跡惹是生非。
所以這日,謝饒平得詔,往含象殿謹見。
可與往不同則是,這回太后詔見謝相國的地點卻不在偏殿,而是花苑裡一處亭臺。
甚至親自動手烹製了幾碟茶點。
當謝饒平被宮女春鶯引領到場時,太后剛剛將茶湯均勻分至一雙白瓷盞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