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風冒雪的站了足足兩個時辰,終於才獲召見,嘉程一邁步,卻險些踉蹌摔倒,也多得江迂扶了一把,她連忙道謝,但聲氣裡卻難免帶出幾分哽咽,江迂嘆了口氣,忍不住提醒道:“才人以往,怕是沒有受過這麼多委屈,老奴知道才人辛苦,也是爲了才人着想,嘮叨幾句,還望才人莫嫌老奴多事。”
“面聖之時,才人可不敢露出委屈之色,尤其哭哭啼啼,可是觸犯宮中忌諱。”
“聖上冷落才人,其實並非心存厭鄙,才人是被馮侍郎連累。”
“之前暨陽令遇害案,馮侍郎意圖不軌,又再觸怒聖上,更兼太后支使才人數番前來叨擾,聖上越發厭煩。”
“還多得皇后時常爲才人美言,勸解聖上顧念陸公當年情義,聖上方纔不至於十分遷怒。”
直將嘉程帶到避囂館,江迂觀察着女子情緒已經顯然好轉,儀態無可挑剔,他才稍稍放心,先入內稟報後,出來示意嘉程入見,江侍監擡頭看了一眼這處館堂的牌匾,又無聲地長嘆口氣。
雖說議政廳內,除了皇后之外,歷來嚴禁女子涉足,可天子竟然選擇在避囂館召見陸才人,警告之意已經十分顯然,陸才人分明也已經留意到這張牌匾,可憐雖說再遭打擊,到底不曾顯現出任何失態的神色,這份持重堅韌,確有詩書之族女子品格風骨,可惜的是天子眼裡,除皇后之外,根本不會關注其餘女子。
九五之尊獨寵唯一,雖說不算聞所未聞的奇事,可歷來卻易引起誹議,讓人憂心後患無窮。
因爲世人眼中,一個合格的帝君,雖說不能貪念女色,卻也當以社稷國祚爲重,帝王雨露均施子嗣繁榮,才能讓臣民放心。
而過於寵愛某位后妃,也算犯觸貪念女色,帝王的專情,可從來不算優長。
但江迂不想過多幹涉此事,他時時牢記着自己只是一個奴婢,並不懂得什麼作爲真正有利社稷,他的任務在於侍奉好帝君,不爲違犯之事。
但他久居宮廷,見慣了詭譎陰詐,他明白天子犯過,承擔罪責者往往不是天子本人。
就如當年崔後,何嘗妒悍不容旁人?無非是幸獲德宗專寵,就此成爲了盧太后的眼釘肉刺,並擔當紅顏禍水的罵名,崔後身體本就羸弱,再受許多誹毀,心情越發鬱郁,縱然德宗帝體貼入微千依百順,崔後到底還是傷疾而終。
江迂擔心的是當今皇后,免不得也會步上崔後後塵。
天子如果真爲皇后考慮,可不該讓皇后成爲衆矢之的,要知道衆口鑠金積毀銷骨,就算一國之君,或許也沒有那大力量滴水不漏的庇護保全。
皇后是個明白人,奈何天子竟然肖似德宗,對情之一字也是如此執念。
怎不讓人憂心忡忡?
江迂立在廊廡下,眼看着風雪交加,腦門上的皺紋都再深刻了幾分。
賀燁卻完全沒有體察江迂這個忠僕的憂心,但因這段時間以來頻繁聽到“陸才人”三字,此時免不得也略微觀察面前人的言行舉止,見她並無輕挑浮浪的作風,儀態甚是大方,厭煩的心情稍有好轉,皇帝陛下竟然將自己當成了陸才人的長輩,故而大是挑剔,他可不願恩師一門風骨,因爲女孫不肖而蒙污受損。
也不提長安殿的召見,也不提馮繼崢,賀燁儼然快刀斬亂麻的態度:“你可知道,太后爲何屢屢使你滋擾?”
這一問出乎意料,卻讓嘉程有若醍醐灌頂,她立即打消了自辯澄清的想法,卻仍有些將信將疑:“聖上是想提醒妾身,太后看似苛難,實則是欲讓妾身獲利?”
還不算愚鈍,也沒有裝模作樣,賀燁的厭煩也再減弱幾分,神色卻越發嚴肅了:“朕聽皇后提起過暢遊苑一事,太后看似爲了陷害張氏,然朕深知,太后可沒有如此閒睱,楚心積慮針對區區才人,她那樣做,無非是爲讓朕相信,因爲你助張氏逃脫,她遷怒於你,而你,畢竟是陸公女孫,只要不曾因爲貪圖權勢攀附太后,朕多少會給予善待。”
說完也不再廢話,站起身來一邊往外走,一邊丟下一句:“因皇后爲你擔保,我也信得過皇后眼光,且信你沒有與太后事先串通,今日召見,是爲告訴你,不用憂懼難安,若遇難處,可訴之皇后。另,也算教導叮囑吧,望你時時不忘陸公從前教誨,若令家門蒙羞,朕一定會代陸公施以責訓。”
賀燁已經走得不見人影,嘉程卻仍跽跪在避囂館中,她剛纔一直不敢擡起眼睛正視其實朝思慕想的男子,但她卻能感覺到自己擔心的,來自帝王的厭鄙嫌惡似乎是杞人憂天,然而如釋重負之餘,卻絲毫沒有歡喜雀躍。
因爲皇帝的口吻,太像一個尊長,在教訓晚輩。
他甚至根本不曾關心,自己爲什麼沒有聽從祖父安排的姻緣,而執意入宮。
江迂又再入內時,眼見陸才人仍然紋絲不動,他由不得再是暗歎一聲,又將滿腹愁悵轉爲一聲輕咳,說道:“才人請起吧,陛下交待,讓老奴陪同才人往長安殿覆命,陛下今日,恐怕是無睱應見太后召請了。”
嘉程回到居處時,心情仍然低落,自然也不曾對旁人提起過這回面聖,也沒有聽從皇帝的好意,藉助皇后庇護擺脫韋太后仍然裝模作樣的苛難,她不是不能忍受刁責,她傷感的是看似已經接近,但仍然相距甚遠,自恃爲希望的真誠與執着,原來對聖上而言,根本便不重要。
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不知道將要何去何從,她想也許自己的確愚鈍,辜負了祖父的疼愛與寄望,從前她以爲自己不同於普通閨閣,要比常人更加堅韌自信,沒想到自己原來,也是如此多愁善感並且怯弱無能。
而更加難以遏制的是,心中對皇后產生的濃厚好奇,嘉程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想要深入瞭解一個人,她不知道皇后多麼與衆不同,爲什麼就能贏得九五之尊發自內心的愛慕,但同時她又裹足不前,說不清楚是爲了什麼,讓她遲疑着不願當真靠近。
也許,是因爲可笑的自尊?害怕證實她與皇后之間,果然存在難以逾越的差距?
也許,是認爲若真聽從聖上提醒,尋求皇后庇護,便再也不能前進一步了。
受人恩惠,卻意圖奪人夫婿,豈不成了厚顏無恥?
然而突然發生的一件事,卻終止了嘉程的猶豫遲疑,讓她終於痛下決斷求助於篷萊殿。
卻頗出十一孃的意料。
她看着跽跪座前滿面煞白眼圈泛紅的女子,一掃慣常沉着冷靜的儀態,雖說這時對嘉程的好感還遠遠不能讓她有求必應,但十一娘不知爲何卻覺同情心氾濫,幾乎不由自主地伸手扶起嘉程,發自內心地寬慰道:“有話緩緩說,莫太憂急。”
“妾身聽說……秋闈結果宣佈,家兄竟未通過今年長安解試。”
這更加出乎十一娘意料了。
她不由得嚴肅了神色:“陸才人從何聽說宮外之事。”
要說來,其實十一娘也明白,無論怎麼嚴申宮規,都無法真正禁絕嬪妃買通宦官,與宮外家人私相授傳之事,這樣的行爲雖然可能造成隱患,但多數情況下仍無關要緊,要今日換作另一個人,十一娘不至於如此嚴厲,但她不希望嘉程遺犯過失,讓有心之人利用,不依不饒。
“是江才人告知妾身。”嘉程因爲心急,道出實情:“江才人兄長今年也曾應試,故江才人難免關注結果,卻打聽得家兄落第,皇后請恕,妾身並非有意干擾試舉,只因……憂慮家兄落第是爲妾身入宮所累。”
這話說出,嘉程也意識到越會引發皇后的誤解,又忙不迭地解釋:“妾身固然明白家兄才學,絕不至於解試即遭黜落,卻並非懷疑是受不公打壓,實不相瞞,對於妾身執意入宮一事,家兄本不贊同,奈何妾身堅持,故兄長十分憂慮,妾身是擔心,因妾身固執,家兄爲難於忠義及親情之間,故生自暴自棄之念。”
這話的意思已經十分明白了。
馮繼崢說服嘉程入宮,是意圖權勢,但陸芃卻對此持反對的意見,可他因爲手足之情,當然也無法全然不顧同胞妹妹的榮辱安危,嘉程正是擔心陸芃因爲兩難,意圖放棄仕進。
她明白兄長的抱負與志向,更加明白祖父對兄長的寄望,如果因爲她的執念,最終導致兄長自暴自棄,那麼她便成爲了家族的罪人,這是她難以承受的罪責,就算是死,也難贖罪孽。
十一娘看着強忍着眼淚卻懊悔無措的女子,很能體諒嘉程這時的心情。
京兆裴在成爲顯望之前,也是以詩書傳家,所以對於嘉程擔負的責任感,十一娘可以感同身受,當初她能夠爲了家族的利益禁錮自己的情感,但她也自來理解對於閨閣女子而言,要做到這些有多麼不易,嘉程因爲一時執念,沒有事先考慮到會給兄長造成的害弊,但讓她就此擔任過責,以至於懊悔終生,這樣的懲罰太殘酷了。
真正自私自利的人,是不會如此驚慌忐忑的。
於是十一娘溫言道:“你想讓我怎麼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