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才人此時可曾當值?”
這日進膳的時候,當江迂忽然聽見皇帝開口詢問,有那麼十餘息的愣怔,這纔回過神來,答了話,又聽皇帝竟召陸才人服侍左右,江迂心中越覺狐疑——皇后安排陸才人到紫宸殿侍職,轉眼也過去了大半個月,可天子就像沒這回事般,壓根沒打算召見,江迂也曾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回陸才人服侍更衣,事後卻被皇帝喝斥,於是再也不敢讓陸才人近前,只交待她盯着宮人灑掃各處殿苑,而這些雜務,當然都是在皇帝不在現場時進行。
也就是說韋太后雖然不能當真打探得知紫宸殿內的情形,可陸才人的確連面聖的機會都甚罕少,就更不要說侍御受幸了。
又陸才人自從得入紫宸殿,也並沒有任何浮浪張揚的行爲,雖說因爲天子的冷落,神色難免鬱鬱寡歡,卻從不曾抱怨,對待江迂自是十分尊重不提,就連與宮婢言談,也是輕聲細語溫和客氣,除了暗暗留心殿苑一貫陳設,提防稍有變改造成天子取用不便之外,也不打聽帝王的喜惡,極爲循規蹈矩,江迂看在眼裡,越發讚許陸才人的謹慎端方,心說若後宮那多嬪妃,都如這位一般,不知減少幾倍風波,所謂修身齊家治國,聖上立志恢復治盛之世,那麼首先後宮便不能爭鬥不止,可往往最難平靜之處,便是這深宮內闈。
在江迂看來,天子若召幸陸才人,既能使得皇后免受物議,又能樹立表率,使衆多嬪妃知悉聖意,盡皆效仿皇后與陸才人溫厚賢良之品,對於減少後宮紛亂甚至朝堂黨爭,都有積極作用。
故而這日他便甚懷慶幸,再次主動提醒陸才人:“聖上用膳,有尚食局女官以及內臣試味,除非聖上另囑,才人謹記不能逾職,亦莫妄言,聖上膳後若想小憩,無另囑,才人亦當立即退辭。”
對於天子另外一大堆怪癖,如不喜濃妝豔抹,異香撲鼻,甚至厭煩呈膳者指甲過長,豔染丹蔻等等,江迂打量着陸才人並無犯忌之處,妝扮衣香都甚清爽,也便省卻一一交待。
然則這回賀燁自己卻打破了“食不語”的習慣,也不讓嘉程行爲婢侍之事,膝跪在側安箸挾食,賜了座不說,竟主動交談起來,雖說並不是交心傾談,仍是一副囑令的口吻:“朕聽說小娘子詩文尚佳,想到同安也好這一雅事,她在公主府裡,非但常常舉辦雅集,最近還將往日詩作整集成冊,朕一來無睱分心,再者也實不擅長詩詞歌賦,看閱後也不知優劣,遲些時候,朕讓江迂將同安詩集轉交予你,最好能夠憑心而論,寫錄評點,也算替朕表示支持貴主雅好。”
故而嘉程接下來的幾日,便在避囂館裡專心完成評寫,又不料賀燁囑咐之後,也並沒把這事就此拋之腦後,某日已到傍晚時分,問得嘉程已經退值,又特地遣人將她召來紫宸殿,甚至還是在寢居燕息之處,索看評文。
“你這一筆小楷甚好,頗具濃纖得中、 空靈淡蕩之長。”賀燁頷首稱讚,卻又指出不足:“若能在剛柔並濟上再加完善,則更含清剛之氣,精淳粹美。”
又挑出一篇直評不足的短文,一邊看,一邊詢問何爲“柔媚過甚”,還讓嘉程舉例優佳詩文,甚是認真地與同安所作比對,彷彿大有興致,趁這難得的閒睱,領會詩文應當如何賞析,甚至還提起業師,嘆息陸公雖說詩文極佳,他也並非不學無術,奈何當年卻得裝作頑劣不知上進,並沒得到時機請教。
聽嘉程提起祖父曾經編寫詩論,只是未經刊印,而用作後輩子弟參閱學習,賀燁大感興趣,又交待江迂,着陸芃將陸公遺作呈送,交集賢殿書院刊印成冊,供太子、宗室子弟,以及國子學、太學等生員習讀。
這番耽擱到二更時分,忽降雨雪,賀燁又囑令嘉程無需返回居處,這一晚留宿紫宸殿內。
嘉程且驚且喜,在江迂眉來眼去地提示下,正欲服侍賀燁更衣時,卻又再度被阻止:“你之祖父,曾爲朕業師,朕卻不能報答授教之恩,又怎能讓恩師女孫,行爲婢侍之事,江迂,還不快去安排陸小娘子宿處,萬萬不可疏怠。”
江迂見皇帝並無召幸之意,自是不敢再多嘴舌,只猜測着天子這番行爲不知有何用意,及到次日,試探問道:“是否囑令彤史記錄?”
彤史職責在於掌記宮闈起居等事,原則上說,具體負責安排皇帝與嬪妃燕褻之事,然而事實上,皇帝何時召幸哪位妃嬪,卻不可能當真聽從彤史安排,甚至於燕褻之時,也並不一定需要彤史在旁見證,往往事後得授意而補錄,這是以便萬一哪位妃嬪、宮人診出孕脈,察證召幸錄薄,確斷天家子嗣血統純正。
賀燁當然明白江迂的詢問是什麼意思,狠狠瞪去一眼:“老糊塗了不成?陸小娘子昨晚居所,是你親自安排,連朕都不知是那處舍室,萬無苟且之事,讓彤史記錄什麼!”
天子召幸嬪妃,怎麼能說是苟且之事?江迂暗暗反駁,解釋道:“老奴斗膽猜測,聖上是爲免皇后再受物議謗責,方纔佯作已經召幸陸才人,故而纔有此問。”
事實上江迂懷疑的是,皇帝陛下仍在與皇后置氣,這纔打算激發皇后的妒意,主動前來示和,但這樣的懷疑他當然不敢宣之於口,皇帝陛下有時可是相當小肚雞腸,並且睚眥必報,就說沈務汖那樁風波,雖在皇后力諫下,父女兩個都保全性命,可聖上卻將罰沒爲奴的沈氏調撥去了長安殿,而且還故意遣人提醒沈氏,她之所以落到這步田地,完全是太后一手造成,華陽夫人任瑤光也是幫兇。
沈氏那脾性,就此還不把太后以及任瑤光恨之入骨?太后也萬萬不會容忍沈氏冒犯,然而皇后肅整宮規,縱然宮婢違反規紀,亦不可動私刑杖斃,太后至少不能乾脆利落拔除這顆眼中釘,而一旦暗害,又極易落下把柄,太后畢竟居於尊位,豈願爲除有如草芥的奴婢犯險,故而也只能忍受沈氏這枚眼中釘。
天子也自然不指望沈氏能爲刀匕,這麼做純粹爲了噁心太后而已。
太后被噁心到了,那沈氏自然也不會安樂,必須大受苛責,日子比掖庭暴室還更難捱,天子這是怨恨沈氏父女之故,鬧得他與皇后爭執生隙,得知沈氏僅僅只被罰沒爲奴還不解氣。
有此前車之鑑,江迂可不敢觸雷。
賀燁也沒有反駁江大監的“斗膽猜測”,卻道:“縱然如此,彤史錄薄豈能作假?我若再亂規紀,日後便有混淆血統之患。”
這當然也不是賀燁危言聳聽,要知大周的後宮可並不算禁防森嚴,如肅宗帝時,就曾發生過一件險些混淆血統的事,肅宗原本貪好女色,燕褻一度毫無節制,不僅嬪妃,宮人也常承寵,且肅宗往往一夜之間,召幸不僅一個嬪妃,後宮那些才人、寶林,肅宗多不記其名姓,寵幸後便拋之腦後,根本便不記得誰是誰。
便有一宮人,雖說曾被肅宗寵幸,然並未有孕,這宮人又是一寵妃心腹,爲寵妃入宮之前家中私婢,早便與寵妃的兄長勾搭成奸,寵妃得肅宗允許,回家省親,讓此宮人跟隨,宮人便再度與寵妃兄長**地放縱苟且,但回宮之後,便被診出喜脈,一時驚恐不已,寵妃因無子,深恐地位不保,竟計上心頭,賄賂彤史,篡改錄薄,宮人十月懷胎,生下一子,記寵妃名下,甚至一度深得肅宗喜愛,有望得儲。
然那孩子卻越長越像寵妃,頓時引起了盧皇后的懷疑——孩子爲宮人所生,怎麼會與寵妃貌似?盧皇后便逼問彤史,那彤史不能忍受酷刑,這才供認,使寵妃奸計敗露。
賀燁當然不會效仿肅宗,但也擔心敗壞綱紀,萬一將來出了個頑劣不肖的後輩,如肅宗一般縱情聲色,搞得後宮污煙癉氣,彤史保不住便會僞造錄薄,導致皇嗣血統不純。
不過賀燁自然也有用意,冷哼一聲:“我知道你這老兒,因受命於皇后,不遺餘力想爲陸小娘子爭寵,論來你也算爲皇后盡忠,深恐中宮無辜受謗,故而我對你這些行爲,也權當不察,經昨晚,你也可以向蓬萊殿請功了。”
江迂:……
看來猜疑不差,皇帝的確仍與皇后置氣,可這樣的作法,也真太過孩子氣,皇后若真是妒婦,哪裡會讓陸才人奉職紫宸殿,天子這回莫不是又要“自取其辱”了罷。
正憂心忡忡,又聽皇帝下令:“再賜陸小娘子恩賞,不用脂粉釵環這些俗物,她書法好,又擅長詩文,文房四寶最適合不過,另將典藏名家詩集,也賜賞給她。”
這樣一來,只怕整個後宮都會篤信陸才人已獲寵幸了!
江迂愁眉苦臉地應諾一聲,又找藉口安慰自己:至少聖上如此表示,關於中宮之謗便能不攻自破,皇后也不再被當作衆矢之的,看聖上這勁頭,就算置氣,對皇后仍然情深,帝后之間又怎會如太后計劃一般反目成仇?至於皇后沒有爭風吃醋,聖上難免暴躁……也罷,少不得由他這把老骨頭,阻擋一時,聖上總會顧念老奴一貫忠心耿耿,有所剋制。
便真依令行事,下晝便又被差使:“去問問彤史司,皇后有無調閱錄薄?”
江迂跑了一趟,心驚膽顫回來稟報:“皇后並未調閱彤史錄薄。”
大監甚至不敢窺視天子的神色。
而賀燁那張臉也的確黑如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