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出征十五日後,燕國公父子靈樞抵京,太子率百官,仍出通化門相迎,燕國公府舉喪,皇后下令輟朝一日,上至儲君三公,政事堂諸位重臣,下至九寺五監,一衆事務官員包括生員、翰林待詔等等,但凡在京身任官職者,皆往燕國公府行拜祭之儀。
這當然也是賀燁的授意,他感恤燕國公祖孫三代,自德宗朝時便自請戍邊,爲保關鎮不受異族劫掠,數十載鏖戰沙場,以身許國赤膽忠心,秦氏一門兒郎,血汗多灑黃沙,縱然賜以公爵厚祿,然秦門將士也不曾真正享受錦衣玉食、高牀軟枕,燕國公垂暮之年,爲復勝州,患重病而不請辭老,聽聞他知悉勝州獲捷,才肯瞑目,臨終前才爲戰死的子侄,流下兩行悲痛之淚。
對家人不曾留有遺言,唯有一句如釋重負之辭。
老臣,總算不負君國之令。
這樣的忠勇,才真正值得百官致哀,君臣禮拜,才值得天下蒼生,共祭英魂。
“聖上若然不曾出征,也必親往拜祭,只如今連秦無鬱,雖服重喪,亦因奪情隨駕親征,國公府各項喪儀,只能由秦無憂主持,我仍擔心老夫人、太夫人哀毀過度,紋姐姐又不能獨當一面,雖有禮部及鴻臚寺官員協佐治喪之事,關係內眷諸多事宜,到底多有不便,我因身份所限,不能親往看顧,唯有請託阿姑及趙夫人,代我前往燕國公府,慰問協助。”
十一娘此時正因燕國公府的喪儀,特意請託瑩陽真人及賀淘的妻子趙氏——燕國公府直到賀燁即位才真正榮極一時,老夫人與太夫人出身普通,一貫便不大諳練操持諸多符合顯望之族的吉凶之禮,更何況這時悲痛欲絕,越發沒有精力顧及繁文縟節,倘若因爲皇家眷顧,反而鬧得顧此失彼,豈非適得其反?
正商量,忽聽江懷稟報,卻道太后竟也要出宮祭拜,而且還特意下令攜德妃同往。
賀燁雖讓德妃禁足,不過顧及燕國公府體面,對外宣告仍是德妃哀毀過度,德妃既非受懲,如今又有太后撐腰,她若宣稱她疾病已愈,要求歸寧祭拜父祖,十一娘雖爲皇后,也不好拒絕。
瑩陽真人恨恨說道:“太后單擇今日,明知遲兒前往拜祭,慫恿德妃歸寧哭祭親長,顯然不安好心,聖上出征未久,這毒婦便摁捺不住了。”
深煙也附和道:“太后與德妃,必定會讓太子難堪,當着衆臣之面詆譭皇后殿下,如今宮衛,盡歸皇后節制,皇后不許太后出宮,太后又能奈何?”
柔潔考慮得卻更周全:“然這樣一來,殿下只怕會引質疑。”
十一娘卻已有決斷:“聖上離京,我早已料到太后不會繼續隱忍,今日雖能阻擋,也擋不住她日後仍以孝道相迫,且隨她去吧,遲兒也的確需要歷練,他是儲君,難免今後面臨種種艱辛。”
這就是不會阻攔太后與德妃的示意了。
——
又說秦霽,雖明知與太后結黨弊大於利,不過她既然接受了謝美人的奉承討好,足見已生心猿意馬,且如今,再逢父祖雙亡這一沉重的打擊,自覺已到窮途末路,只有背水一戰才能贏得轉機,賀燁若在,她或許還不敢輕舉妄動,但她知道賀燁已經親征,而且連長兄秦明都已離開長安,如今的燕國公府,全靠與她親厚的小哥秦朗主持大局,於她而言,豈非絕佳時機?
她又怎會放過這難得的機會!
故而在太后一路“保駕護航”下,一身素服的秦霽纔到國公府,假模假式祭哭亡靈後,一見祖母與母親的面,便開啓聲嘶力竭控訴模式!
太后親臨,雖爲女眷,如今也不執掌政權,自然也不享從前百官跪迎的榮耀,可遲兒做爲孫輩,仍要拜見祖母,秦朗暫代“一家之主”之責,也理當恭迎答謝,所以除了秦家衆多女眷之外,就有這麼兩個男子在場。
遲兒只聽德妃哭訴委屈:“聽聞大父、父親戰亡,如晴天霹靂,使兒悲痛不已,更加心憂則是,大母及母親哀毀過度,再生不測,然兒跪懇歸寧,勸慰親長,皇后卻堅持不允,兒因一時悲憤,爭辯幾句,皇后卻變本加厲,在聖上面前,責兒以卑犯尊,說服聖上,誤解兒因父祖雙亡,痛失神智,將兒禁足錦華殿,若非太后,兒甚至不能哭祭先尊,險爲不孝之人。”
母親被無端謗毀,遲兒心中自然怒火升騰,“胡言亂語”四字的斥責幾乎脫口而出,可他看見自家祖母悠然自得的神色,怒火又迅速冷靜,遲兒出生以來,從不曾與人勾心鬥角,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他知道身爲儲君,言行必須謹慎,他也明白倘若質罪德妃,非但不能爲母親辯明,更可能踏入太后陷井的情勢。
可又實在不能容忍德妃毀謗,該如何應對纔好?
現下莫說沒有如王公這樣的臣子在場,就算他們在場,遲兒也不能與之交頭接耳,再行決斷。
情急之時,遲兒靈機一動。
於是再向太后見禮:“晧請大母,撫慰德妃。”
韋太后挑眉:“德妃今日得見親長,多少積痛,方能傾吐,太子不求祖夫人與太夫人寬慰,求我又是何意?”
“德妃爲後宮嬪妃,大母方乃德妃尊長,大母一貫慈和,怎忍目睹德妃哀毀過度,積痛而昏神智,失態臣子之前?”
言下之意便是:德妃雖然毀謗皇后,卻情有可原,太后既爲尊長,理當開釋,然太后無動於衷,就不知有何居心了。
這隻小狐狸,真不愧賀燁和柳十一的孽種!
韋太后心頭鬱怒,但她今日既然已經開展行動,就決對不會無功而返。
冷笑道:“德妃出身將門,意志堅定,雖逢父祖雙故之痛,依老身看來,卻也並無神智昏聵,她心中有積怨,太子雖不得不爲皇后辯護,也當體諒忠臣,此處既無外人,便不用再逼老身訓誡德妃了罷?”
遲兒立即膝跪在地:“晧請大母降罪!”
太后再度挑眉:“太子這又是爲何?”
“大母責晧逼迫親長,此乃大逆不孝之罪,晧不敢申辯。”
不敢?這就是被逼無奈,不得不屈服於孝道了。
情勢一下子轉變爲太后與太子之間的爭鬥,也是向燕國公府衆多女眷顯明,德妃,無非太后棋子而已,太后此行,根本不是爲了拜祭忠靈,而是爲了離間燕國公府與皇后太子之間,是爲慫恿燕國公府背叛聖上,與太后結盟。
秦朗是個楞頭青,又一貫對秦霽言聽計從,他雖並沒有與長兄爭奪爵位的野心,可也對長兄縱容皇后“欺壓”嫡親妹妹的行爲早懷不滿,此時當受秦霽示意,便即膝跪在地:“皇后妒悍,還望太后……”
這話尚未說完,便聽自家祖母一聲暴喝:“住嘴!”
老夫人竟也往地上一跪,並是跪在秦霽跟前:“德妃關懷老身,老身感恩銘腑,然,先夫病故,長子戰亡,老身雖悲痛欲絕,亦不忘先夫亡子志向,秦氏一門子弟,蒙君國厚眷,非馬革裹屍,無以爲報!老身風燭殘年,胸懷哀痛,卻爲先夫亡子,以及衆多英勇報國之子侄倍感自豪,老身不曾哀毀過度,跪請德妃亦當節哀。”
“先夫亡子俱故,若非帝后眷顧,日日遣使安撫照料,又許恩彰,使先夫亡子死後哀榮,臣民怎知我秦氏一門,原來忠君報國赤膽丹心?德妃因哀毀過度,曲解皇后仁厚之情,若仍爲秦門閨閣,老身必當責懲喝斥,然德妃已爲天家之婦,主臣有別,老身只能跪懇,還望德妃好自珍重,切莫再因哀毀,積怨於胸,老身但求德妃,念在家門父祖,曾經撫養之情,莫累忘恩負義、大逆不道之罪!”
莫說秦霽,就連太后也被老夫人這番話震驚當場!
她沒有想到自己一貫便看不起的秦步雲妻室,區區低等勳貴出身的婦人,那時爲使秦霽贏獲晉王媵之位,卑躬屈膝優柔寡斷的女流,如今竟然也敢當面譏刺她居心叵測,不恤忠臣?!
看來秦無鬱是當真鐵心站定賀燁的立場了!
雖心有不甘,韋太后也只能暫時罷休,她扶起目瞪口呆的秦霽,哀嘆道:“所以我才說,這世間,哪有那多麼骨肉親情,到底還得利益爲重,你這孩子可憐,卻也應當徹底醒悟了。’
就此揚長而去。
又不僅僅是秦朗,連秦霽之母也不贊同婆母的主張,她沒有膽量當着太子面前詆譭中宮,待單獨相處時,才膝跪在婆母面前哭訴:“舅翁與夫君在世時,皇后便敢欺壓霽兒,如今舅翁與夫君都不在了,連咱們也棄霽兒不顧,霽兒在後宮還如何立足?阿家,霽兒可是你養於膝下,教撫成年,阿家可不能棄霽兒不顧呀!”
“你,怎麼這麼糊塗?!”婆母怒斥兒媳:“燕國公府,你我能有今日榮光,是誰賜予?你可別忘了,德宗、仁宗、穆宗三朝,我秦氏一門都被世族低看鄙夷!我們之所以能有今天,固然是靠你翁爹,你丈夫,你伯叔,甚至子侄浴血奮戰拼得,可聖上若生猜疑,這些功勞便都不是功勞,甚至因爲霽兒連累,會成爲滅族罪名!”
“真到那步田地,你讓家門這多英靈,怎能瞑目?!”
“你不僅僅只有霽兒一個女兒,你爲何就不能多爲無鬱着想?!無鬱纔是家族最後希望,我們婦人短見,但要信任無鬱,我相信無鬱臨行前交待,帝后不會薄待我秦氏一門!至於霽兒,我也只能希望她好自爲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