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就此“罷工”,留下一堆爛攤子,十一娘也只好認命地替他收拾。
她考慮一番,決定還是先找盧媛談話。
當初這女子隱忍本性,一身倔強如破釜沉舟之態尚且歷歷在目,但這一回獲皇后召見時,再是如何掩示,終究還是顯現出幾分慌張迷茫。
十一娘看她因賜坐近前這與常有別的勢態,似乎緊張得無處安放的手掌只好輕握成拳,藏在女史宮衣那略爲寬敞的衣袖裡,下頷也不由自主向內收斂,垂下的眉睫一動不動,明明不敢詢問因何相詔,又分明似有度猜,儼然如同驚弓之鳥,聞弦便會哀墜的模樣,實在不忍再給這個可憐的女子更多壓力。
“你應當知道我爲何喚你來此吧?昨日紫宸園中,你有意引開任氏及太后暗衛,方便蕭少監動手謀刺太后,但什麼事都沒發生,相信南喬也不知究竟發生什麼變故,你們兩事後商議一番,決定按兵不動,但萬萬不料,只過了一晚,太后沒有追究,反而是我令你前來篷萊殿,盧女史,你不用再懷饒幸了,昨日蕭少監是因我阻止,纔沒有依計行事。”
又見女子的臉色突然蒼白,拳頭也拽得更緊,十一娘嘆息道:“你不用驚懼,我之所以單獨詔見,便決定並不打算追究此事,我也不需要你任何口供,我只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麼被南喬說服,難道就是因爲舊歲時,你利用南喬,親近太后,欲趁太后小憩時用銀針刺其要穴,被南喬阻止,你念其未曾揭發,相信南喬之言,才答應助她行事?”
“皇后早便暗中監視?”盧媛仍不敢擡眸,這話與其說是質問,更像恍然覺悟後,心如死灰的哀嘆。
“你乃國公府千金,嬌生慣養亢心憍氣,若非懷抱怨恨,欲復深仇,怎甘心入宮侍奉他人?沒錯,自你入宮,我便猜測你另懷目的,故一直暗暗監視你,媛娘此刻如此驚懼,看來也深知一旦敗露,必定罪責難逃,你並非不知後果,可爲何還要如此魯莽?就說上回,倘若你真得逞,勢必不能全身而退,刺殺一國太后,非但你性命不保,就連家族也會被你連累。”
“我不怕死,我唯一怕者,是功敗垂成!”
許是十一娘不再以女史相稱,而改用更加親暱的稱謂,盧媛本就搖搖欲墜的堤防徹底崩潰,她沒有再僞裝,將恨意徹底暴發:“我就是想讓韋太后去死,我寧願與她同歸於盡,我這一生都被此婦人毀了,只有她死,我才能解脫。可除了入宮,獲這婦人信任,我纔有下手機會,我偷看醫書,掌握要害穴位,我只能想到這個辦法,我殺了她,一人做事一人當,是爲民除害,相信聖上及皇后,也會樂見其成,用我爲韋太后抵命便是,不會再爲難無辜之人。”
但她未及行動,便已敗露。
“蕭才人也曾斥責我魯莽,我這才知道韋太后身邊還有暗衛,我那法子不可能得手,我沒有其餘選擇,只能相信蕭才人,她若存惡意,揭發我便好,何必阻止,更何必代我隱瞞。”
到這時候,盧媛竟還不忘替南喬求情:“蕭才人之所以接近太后,正是爲了替皇后除去這個禍根,蕭才人對皇后決無惡意。”
誰說後宮裡,人與人之間一定便無情義?如南喬與盧媛兩個,原本並無交情,是彼此利用的關係,可因同仇敵愾,結爲盟友,便因謀事敗露,也沒有隻圖自保,推責對方。
這兩個女子,雖入詭譎,另圖陰謀,但仍然沒有失去善良本真,她們單純的心靈,也沒有因爲仇恨和願望而泯滅矇蔽。
“你要相信我,仇恨不能讓你真正得到解脫,人生不易,你還如此年輕,青春如此珍貴,長安殿裡那個苟延殘喘老婦,不值得你玉石俱焚,媛娘,你看看玲瓏臺外。”十一娘將盧媛扶起,又攜同她踱至琉璃壁外,指着高臺之下,已經漸成蕭瑟的景緻:“嚴寒雖在眼前,只待風雪過去,花草又將蓬勃,天地煥然一新,我理解你心中創痛,所以知道你真正心病。”
“你深受折磨,不是因爲仇恨,而是因爲恐懼,你無法忘記曾經遭遇傷害,所以你深陷惡夢之中。”
心懷仇恨的人,爲復仇不顧一切,所以不會那麼魯莽,不會尚無把握手刃仇敵之前,便寧願賠上性命,盧媛入宮,與其說是復仇,不如說是求死。
“花草可迎新春,但人卻無法死而復生。”年輕的女子,這時終於流下悲痛的眼淚:“我永遠沒有辦法回到過去,回到復興元年之前,如果不是因爲任性無知,一切都能避免,兄嫂不會死於屠刀,更不會連累族姐。”
“錯不在你,錯在君國,無能保護子民。”十一娘知道僅憑開導,不可能消除盧媛的心病,對於豆蔻之年的女子,暴徒的凌辱太慘烈,而連累家人命喪的負擔也太沉重,但她們原本不應遭遇這一切,不該爲一時任性,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
十一娘這時只能溫和的握着盧媛冰冷顫抖的手掌,卻轉移了話題:“我問過真人,苾娘是聽你勸建,前往上清觀求庇,你入宮以來,怕是還未曾見過苾娘吧?”
“阿姐現下如何了?”盧媛關切道。
“她很好,真人收容她在觀中清修,漸漸已復樂觀本性,這一年間,又常隨真人往淮陽夫人開辦善堂,助辦恤善事務,有一度甚至師從司馬仲學習醫術,使不少婦孺得到救治。”這些話當然是十一娘從瑩陽真人那裡聽說,細細說給盧媛聽:“另有一件好事,苾娘在善堂,結識一名世家子弟,那郎君雖說家境貧寒,卻少懷大志,不以仕途爲念,只想修習醫術懸壺濟世,兩人因志向相投,結識後一見如故,郎君有姻好之願,苾娘起初也甚牴觸,不過據真人上回入宮閒話時提起,苾娘最近,彷彿也有意動了。”
盧媛幾乎破涕而笑,回握着皇后的手連連追問:“殿下這話當真?阿姐當真有望良緣?”
“也得看那郎君,能否再接再勵,消除苾娘心中恐懼了。”十一娘笑道:“可見媛娘並非不知,何爲真正解脫。”
“只要阿姐能得幸福,媛心中負愧,也能減輕幾分。”盧媛雙蛾深斂,但那周身戾氣,這時已經消除大半了。
“苾娘仍然牽掛你,常問真人,打聽媛娘在宮中處境。”十一娘這才言歸正題:“你們遭受創痛與禍難,原該聖上及我爲你們討償,所以媛娘,不要再執着復仇了,宮廷並非你之歸屬,我希望你能遠離詭譎,只有這樣,或有一日,你才能正視恐懼,也只有當你正視恐懼,才能戰勝創痛,迎得新生。”
“我,還能有新生?”
“你連死都不怕,又有什麼不能?”十一娘笑道:“我會赦你辭去女官之職,將來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紫宸園一事,你記得守口如瓶,但我會告訴你大父,免得盧國公再因利益所動,爲太后利用。”
皇后竟開誠佈公,聲明要利用這一把柄,威脅祖父切莫向太后投誠?
盧媛腦子裡有些混亂,實在不知皇后爲何對她另眼相看。
但她的計劃已經敗露了,堅持留在宮廷毫無意義,而更讓她心懷感激的是,皇后竟然容許她全身而退。
她不怕死,但她更想留下性命,等着看韋太后身敗名裂,血債血償。
年輕的女子很快有了決斷:“媛蒙皇后活命之恩,有同再造,不敢違令,雖愚鈍,亦願盡綿薄之力相報,必定勸說大父,力助皇后。”
“這些事情,就不用媛娘操心了。”十一娘搖頭:“出宮之後,遠離權奪,好好想想自己應當何去何從,我知道盧國公,品行雖說有失良正,有一優長,便是愛惜家人,連媛娘入宮擔侍奉之職,盧國公竟願首肯,相信日後,也並不會諸多限制拘束,再者媛娘若遇爲難之處,亦可託丁夫人,抑或真人轉告於我,只要不是莽撞任性之事,我也會支持。”
未久,十一娘聽說盧媛也常去淮陽夫人也就是碧奴開設的善堂,助人爲樂,且竭力勸導盧苾,勇敢面對將來,最終促成盧苾與那志趣相投的郎君結成良緣。
後來瑩陽真人竟然答應收盧媛爲入門弟子,雖未授書畫之藝,卻以道統傳講。
盧媛終身未嫁,不過在真人及家長默許下,遍遊山川名境,到不惑之年,歸隱邙山,就此再無人知她的音訊。
但在其歸隱之前,十一娘沒少收到盧媛手書,她明白這個女子,到底還是克服了恐懼,她的心態得以安寧,她選擇了不同流俗的生活,她不再迷茫,因爲她知道去向。
深宮之中,到花甲之歲,十一娘偶爾仍會想起這個女子,也會想起玲瓏臺上,這場談話。
那時她想,她勸導旁人不要絕望的同時,或許也是給予自己勇氣。
當不久之後,面臨那場從來不在預料的劇變時,她才能夠勉強支撐,因爲她曾給予別人信念——風雪終會過去,陽春不會永絕。
不能食言,不能怯弱,這也許是她,一直勇敢行走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