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燁雖有察問之意,但他並沒有直接提審施延、莒世南兩大人犯,他現在已將執政之權交予十一娘,雖說這並不代表天子無權過問政事,但若非必須決斷之事,賀燁無意多行干預,且他需要讓滿朝文武堅信不疑,帝后之間彼此信任決無可能產生嫌隙,所以對於十一娘執政期間已經審結的罪案,賀燁並無必要再行復核,他只是需要了解箇中詳細,因爲他明白公佈的案情背後,免不得還有常人不知的隱密,且他心中存在疑問,若不開釋,深覺愧對兄長。
當近日以來,偶爾產生的症狀又再消散,賀燁仍然堅持不乘步輦,他一邊往蓬萊殿走,一邊詢問江迂::“施延一直聽令於你,他究竟什麼時候被罪庶珅威脅,你難道一點未曾察覺?我在任知故宅邸佈下耳目,此人散佈流言之前,計劃當會泄露,還有莒世南,怎會因海捕落網?”
江迂這時的心情已經平息下來,他雖不懼死,原本也無意爲了苟活而欺騙天子,但他牢牢記得皇后的叮囑,爲免天子兩難與自責,更擔心會因他區區性命,導致天子埋怨皇后有所隱瞞,他不能承認罪責,也無法以死謝罪,故而按照皇后事先示意迴應:“不敢相瞞聖上,此案掀發起初,連老奴也被牽連……也怪老奴大意,絲毫未察施延心中已有積怨,只因與隋逢幬小有爭執,酒醉後竟對那曹安,誇耀從龍之功……那原話實爲……是因老奴指使,才獻絕嗣之藥!皇后又驚又疑,質問老奴,老奴雖矢口否認,但爲證無辜,堅持迴避此案,再無打問過其中情形。”
賀燁頓住步伐:“你對此事,當真一無所知?”
江迂硬着頭皮,慨然道:“老奴雖忠於義烈皇后,然義烈皇后遇難時,無非囑咐老奴千萬維護聖上,不要被韋太后謀害,義烈皇后當年,又何曾料到老奴因侍奉聖上,竟有機緣親近仁宗聖躬,更不知仁宗帝會因裴後薨逝,悲痛欲絕酗酒縱飲,義烈皇后不能未卜先知,老奴怎敢自作主張?”
賀燁也實在不願懷疑江迂,因爲倘若此事真乃江迂造成,雖說並非出自他的授意,但目的乃是讓他奪獲帝位,可他卻受兄長多年庇護,方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如果實情當真如此,不殺江迂,他便是對兄長不義,可若處死江迂……
一來他並不能免除自責,再者江迂對他的恩情,也讓他不忍下令。
正是因爲心中隱隱的畏懼,雖說拔毒已達一月,值得此時,待處治了德妃及謝氏,他才終於決定過問此一要案。
“阿翁。”賀燁收回冷沉的逼視,再度邁步前行:“阿翁對我之恩情,並不亞於兄長,我是真不希望,阿翁竟然爲了讓我得獲帝位,暗害兄長絕嗣,如果阿翁當真如此行爲,賀燁也難辭其咎,亦必定,會處兩難之間,但關於此案,我必須察明,賀燁最後一次詢問阿翁,是否當真一無所知。”
江迂心中有若波濤翻涌,幾近崩潰,他顫抖着膝蓋跪倒,深深匍匐叩拜:“聖上,老奴敢以性命起誓,並未行爲暗害仁宗先君之惡。”
就這樣吧,所有的罪責與悔愧當由他一己承擔,他不能眼睜睜看着因爲他一時衝動自作主張,讓天子的餘生深陷不安與負罪,就算來世淪爲畜生之道,再不爲人,他也無怨無悔,只望能謊騙天子釋懷。
賀燁扶起江迂,沒有說相信的話,但也不再逼問。
十一娘早已料到對於公衆的解釋,並不能消釋賀燁的疑問,比如莒世南,賀燁哪能不知她一直知道行蹤,大無必要通過海捕使其落網,她早已準備好另一套說辭,等待賀燁的詢問。
於是這日,當得稟報,知悉天子將來紫宸殿與她共進晚膳時,她已經有所準備。
在此之前,十一娘因爲賀燁特意叮囑,召見了秦霽宮中的女史徐舒。
對於這位宮人陷入險境時,仍然能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態,十一娘很有幾分賞識,只是例行盤問,便宣告決定:“我相信徐女史之言,並未參涉/毒害淑妃一案,我也早有察聞,你因屢屢勸止秦氏惡行,使其不滿,又兼奸歹離間,漸被打壓防範,秦氏行此大罪之前,不可能泄露讓你察知,你乃無辜,自然不被誅連,並本宮也願意特例開恩,你雖還未夠請辭之歲,念在對舊主忠心耿耿之義,以及歷來循規蹈矩一層情由,若念歸家,與親人團聚,宮中可以提前放遣,你若已無家人依靠,願意終生服役,爲示表彰,可擢爲尚儀局典籍。”
徐舒原本認爲這回已經再劫難逃,必被德妃誅連,冷不丁卻聞此等喜訊,震驚當場,簡直不敢置信,怔了許久,還是在柔潔的提示下,纔回過神來叩拜謝恩,表達自己的心願,願意請辭放遣,與家人團聚。果然得允,徐舒忍不住喜極而泣,又是連連叩謝皇后仁德恩惠。
“你不用謝我,聖上特意交待,將你交我處置,便並無誅連之意,你若要謝,要該謝聖上明察秋毫、不縱不庇。”
柔潔領着徐舒告退時,不由抿笑:皇后殿下可當真無時無處不在記掛天子,就連一介宮人的恩謝,都不願獨享,彷彿生怕天子做了善事,卻不被領情,帝后如此恩愛情深,實在讓她們這些奴婢,亦覺歡喜雀躍。
十一娘卻一點也不覺雀躍,因爲她明白今晚有個難關需要渡過,其實她根本沒有十足把握,能夠爲江迂洗清嫌疑。
賀燁若不那麼明察秋毫,她才當真如釋重負。
幾經思量,十一娘這晚還是備下了酒飲,但卻並不是爲了天子準備——雖賀燁眼看已經康復,然衆多醫官盡皆強調,一年之內最好不沾酒飲。
但賀燁既要過問仁宗帝遭遇弒害一案,心情必定悲沉,將地點選擇在紫宸殿,怕是決斷之前,需要酒祭仁宗。
十一娘望向仁宗生前居住的寢殿,直至此時,賀燁雖然早就恢復了當初的陳設,但一直未有入住,他是在用這樣的方式,緬懷兄長。
“賀衍,你若在天有靈,應當知道聖上對你,只有敬愛之情從無加害之心,他沒有愧對你,不應承擔自責,你若真視聖上爲手足,理當佑我,這回能夠瞞騙過去。”
轉身之時,已見賀燁遠遠行來。
這一餐晚膳略顯沉悶,雖備下酒飲,卻連十一娘都沒有去動那持壺,就更沒有絲竹歌舞在旁助興了,當賀燁放下牙箸,十一娘也很識趣地結束了用餐,示意撤下菜餚,只餘持壺空盞而已。
“伊伊已經料到我今晚爲何前來紫宸殿?”賀燁笑問,他不想讓十一娘感覺壓力。
“是。”十一娘嘆道:“聖上處置了德妃,也該時候詢問仁宗帝遭遇弒害一案了。”
“兄長不能算一個明君。”賀燁看向不遠處的寢殿,神色難免幾分悵惘:“有時候我想,如果我當初不是太過年幼,或許能爭獲儲位,那麼兄長便能得到解脫了,他這一生,不會經歷這麼多苦難,也不會因爲韋太后,因爲英宗以來官制腐壞民不聊生,承擔罪責,竟被弒害。”
十一娘可以體會賀燁的心情,因爲在他看來,賀衍是仁愛的兄長,事實上賀衍也的確與世無爭,他雖然懦弱,但心地善良,如果賀衍不在帝位,只是一個遠離權勢的王公,他不會給這個國家以及治下臣民帶來任何災難,但他偏偏是帝王,僅有善良是不夠的,懦弱更是致命之患。
十一娘並不同情賀衍,她只是理解賀燁,全天下的人都有資格斥責賀衍,但唯有賀燁不能。
不是因爲賀衍曾爲帝王,而是因爲身爲兄長,一直給予賀燁的情義。
“事發於任知故得太后授意,打算張布流言。”十一娘不待詢問,主動陳述:“我立時察覺,然,卻震驚於阿翁參涉其中,經阿翁矢口否認,且我堅信聖上,決不會加害仁宗,一度懷疑乃太奸計,用意是爲毀謗聖上,以此作爲要脅,逼迫我寬赦謝饒平及韋元平,但阿翁卻說施延確然聽令於他,我審問施延,才知……他果然親口告訴曹安,乃因阿翁指使,上獻絕嗣之毒。”
這些都是事實,十一娘敘述時格外順暢,但接下來那番杜撰,她也沒有顯示絲毫心虛。
“然,施延也承認,當初獻藥,其實不是給予阿翁,而是罪庶珅,他之所以對曹安說謊,乃因不憤隋逢幬仍然在上壓制,酒醉時誇耀從龍有功,曹安卻顯然不信,爲了更有說服力,施延才謊稱是受阿翁指使。”
這也符合情理,賀珅已被當作大逆罪人處死,施延若以黨附罪徒誇耀豈不荒唐?非但沒有任何效果,說不定會被曹安舉告邀功,只有“張冠李戴”,讓江迂成爲指使人,並暗示此乃天子授意,曹安纔不敢泄露。就算醉酒,施延還不會喪失這基本的邏輯。
但沒想到的是,這番話竟被任知故隔屏竊聽,並以財帛誘使曹安泄露。
“我那時並不能肯定施延是否包庇阿翁,但認爲當務之急,乃是如何挫毀太后陰謀,不讓聖上受謗,決定必須由罪庶珅擔當罪名,然罪庶珅已被處決,死無對證怕不能服衆,與十四兄商量了數日之久,都沒有萬無一失辦法。”十一娘並不急着爲江迂開脫。
因爲單憑施延口供,的確不能免除江迂的嫌疑,她這樣說,才更加符合情理。
賀燁微微蹙起眉頭:“那麼莒世南,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伊伊早知莒世南,犯下弒君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