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不足爲慮了。”當太后從韋元平口中聽聞尤三一番交待,臉上總算顯出笑意來,揮一揮手:“薛謙連個子侄都容不下,心胸與見識實在有限,反而是那薛絢之,難怪受家長祖輩這般看重,的確有些手段,其餘不說,一見尤三就立即反應過來中了旁人設計,二話不說將人交給賀湛討辦法,當然也明白賀十四郎是咱們陣營,無論尤三什麼來歷,交予咱們才最穩妥。”
太后飲一口茶,又再回憶貫通一番前後經過,微微頷首:“薛謙若有爲裴鄭翻案之心,就不會用這罪名陷害薛絢之打草驚蛇,更加不會與馮伯璋同流合污,薛絢之倘若懷有翻案企圖,當尤三出現,即便意識到有可能是圈套,只要表面喝斥不理便罷,必然會心存饒幸,暗下摸察尤三根底,無論如何也不會將這麼一個人證直接交予咱們。”
太后作出這個判斷,當然是徹底相信了薛謙與薛陸離伯侄有隙,兩人絕無可能串通,另外薛謙雖早知侍妾爲太后耳目,卻不可能知道太后已經明白他已察覺,薛陸離當然更不可能料到尤三是太后安排,最多以爲是薛謙或者劉渡設計利用他。
可人心就是這樣,一旦有所圖謀,就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太后堅信裴鄭一案的證據薛家絕不可能掌握手中,倘若薛陸離懷有暗察之意,無論如何也不會輕易放過尤三,只會將事情做得更隱密些罷了。
看來薛氏一族,無論是薛謙抑或薛陸離,必然只有自保之意,薛子瞻已經年老,自覺韜光養晦,連職事都讓予嫡長子,當然不會再爲已經誅滅的妹夫一族搭上闔族安危,嫡宗尚且如是,其餘支系就更不會違逆嫡宗引導。
太后怎麼也想不到這樁樁件件背後有雙妙手撥陣佈局,目的僅僅在於讓她暫且放過薛家。
畢竟天子還在位,太后別說沒有施爲殺手鐗,甚至連開釋劉渡這麼一樁小事都沒廢心阻撓,若說有人這時便洞悉天子必敗,大獲聖寵的薛相一家即將大禍臨頭,而大廢周章安排下這迷局,如此機敏警慎幾近未卜先知,就算十一娘站出來拍着胸脯顯擺,太后也只會認爲是這丫頭魔怔了。
不過賀湛還是再受含象殿一回詔見,對於薛陸離上回出人意料的拜訪,賀十四提起時只覺哭笑不得:“聽絢之一說尤掌櫃那話,微臣就反應過來應是太后有意試探,太后纔剛詔微臣詢問薛家內情,不幾日就跳出一個人證來,這……只微臣萬萬不料絢之竟會將人送來上清觀,倒與微臣商議起如何處置來,他若不親口說出送官,微臣也不好多事,只聽聞絢之分明有意將人交送太后,微臣這才提議送去宇文明府那處,這位是韋相舉薦,必然不會是薛馮黨羽。”
“你果然機靈。”太后這也算稱讚了一句賀湛,正籌謀着如何略加採用,進一步考驗是否能收編利用,就聽賀湛問道:“太后,微臣斗膽相詢,今後是否能與絢之恢復來往?”
倘若賀湛與陸離早有串通,當然不會這麼迫不及待,太后最後一絲疑慮也打消,但仍問一句:“怎麼,你就這麼迫不及待,可見與絢之當真交好。”
“微臣與絢之交好是真,也實在是因爲……不瞞太后,微臣小師妹柳十一娘因爲十分欽佩絢之才華,五日一課簡直風雪無阻,可因爲太后交待在先,微臣爲警慎故,也說服十一娘最近莫與絢之來往,那丫頭可不好矇騙,微臣也編造不出其餘藉口,卻不知何故,小丫頭問起可是有人慾對絢之不利,反倒讓微臣吃了一驚,想盡辦法套哄,也不知十一娘緣何生疑,最後只好擺出兄長架子來威攝,可眼看就快維持不下去……”
太后不由失笑,她當然知道柳十一娘緣何生疑,還不是韋緗自作聰明結果露出破綻讓人發現了端倪,只不想那丫頭口風倒緊,連賀湛都套問不出半句來。
“罷了,這事既然已經水落石出,你與絢之多多來往反而有益,十四郎,你是賀姓子侄,當比旁人更加明白君國爲重之理,倘若有人陰謀作亂,想必你知道應該如何處斷!”
賀湛立即肅顏持禮叩拜下去響亮稱諾。
太后本來欲讓賀湛叩辭,卻忽然想起一事:“聖人早就與我商議,欲爲同安請數名伴讀,柳十一娘爲瑩陽高足,必然要佔一名額,這事一時耽擱,最遲春季回暖時就當確定,十一娘那處,你不妨先知會一聲,讓她有所準備,倘若不願爲宮規所束,也早提醒我一聲,免得下了懿旨,倒讓她不得不服從。”
賀湛心下直犯嘀咕,十一娘等這一日可謂望眼欲穿,哪裡會有半點不願,倒是姑母那頭……勢必不願十一娘再捲進宮廷這灘渾濁,可得廢些心思勸慰。
太后之所以有這交待,卻沒往瑩陽身上想,只因瑩陽表面上與她並無嫌隙,儘管也稱不上有多熱絡,然而瑩陽性情使然,除了屈指可數那幾位,待任何人都甚疏冷,太后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她考量的是韋太夫人,那纔是個巴不得與宮廷敬而遠之的固執人,應當不樂意讓孫女入宮,但是太后卻一早看準了十一娘,很有興趣收容身畔細細考驗栽培,說不定將來大有利用之處。
當賀湛歸去上清觀,卻沒着急跟十一娘說入宮一事,首先提起卻是那個尤三:“太后這回讓他在人前露面,就算爲以防萬一,只怕也再不會留這活口,咱們這時若不動手,這人可就沒了。”
十一娘心下狐疑,擡着眼看向賀湛,見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眉梢輕輕一動:“尤三此人,連我都不能確定是裴府舊僕,世上怕是再沒人能夠輔證,再者他也不可能接觸核心計劃,對陸離所言多半就是全部事實,就算當真將這真相張揚出去,也無人會信,再者,即便將來爲裴鄭翻案需要實證,不說謝饒平毛維姚潛等活口,陸哥手裡人證已經足夠,哪裡需要尤三這麼一個連身份都不能證明之棄子,憑十四郎智計,哪會想不到此時動手咱們反而會擔着惹太后生疑前功盡棄之風險,十四郎,今日入宮究竟發生何事,才讓你這般心不在焉。”
賀湛搖頭,慢慢一笑:“蔣師曾讚我擅察人心、謹慎周密,故有意傳我陰詭之術,若十一娘也能緣識蔣師,只怕我與七郎就會多一個同門了。”可他沒有說出心裡真正憂心與籌謀,而是用入宮一事應付:“你這裡無需我多廢脣舌,我只擔心過不去姑母那關,當年之事,姑母一直耿耿於懷,眼下又如何會讓你再入宮廷,爲人棋卒受控於人。”
“原來是爲這事。”十一娘心裡倒也不存別想,自從決心再入宮廷,她也常常在考慮如何說服真人允同並安撫寬心,卻一直也沒個齊全法子,這時只說道:“這事你莫出面,免得阿姑遷怒於你,還是我去說更妥當。”說到這裡,她卻難免一聲嘆氣,瑩陽真人是一方面,家裡還有一個蕭氏只怕也需要寬慰,四年之前她沒聽蕭氏提警,終於在上清觀應試中大放異彩甚至於吸引太后關注,事後蕭氏雖然也沒責罰埋怨,可至此之後對她更是無微不至,倒總有些虧欠負疚之意,十一娘縱然在她面前百般乖巧,卻也沒讓蕭氏釋懷,應是自責只將七娘與九娘排除風險之外,而讓十一娘涉入風險。
十一娘雖並非真正與柳家衆人天生血脈親情,但自從明白柳家在韋太夫人帶領下一直沒有放棄爲裴鄭昭雪,再兼這些年受得到柳家長輩甚至九娘等姐妹的關懷友愛,也當真產生了家人至親情份,眼看蕭氏對她反而負愧,心裡總是過意不去。
她正爲這事犯愁,不想賀湛卻突然提起另一樁事:“觀聞太后言行,薛家這回應當涉險過關,薛相若再警慎些,莫再牽涉進太后忌憚之事,應當也能安保,咱們可該在外設宴,叫上七郎與陸離,好好慶祝一場。”
十一娘因爲心不在焉,就沒留意賀湛目藏鋒銳暗暗打量她的神情,只隨口說道:“眼下還不是慶祝時候,太后廢心利用劉渡佈下這個四年不解之局,勢必不肯善罷甘休,還要看她如何出手,怎麼處置馮伯璋與薛世父,才能斷定咱們這個計劃是否大功告成。”
警慎到這個地步,看來對薛家的關心的確不同尋常,雖說薛家對她也確有不同尋常之處,但至少陸離有這基礎……十一娘萬萬沒想到,“好兄弟”賀十四這時滿腦子都在爲她終身大事操心,已經篤意要當這月老雙牽紅線。
因而當賀湛意味深長說道那句:“縱然如此,可我已在太后跟前說明你十分牽掛陸離,好容易她解了禁令,難道你不該迫不及待恢復琴課,一連缺了兩期課次,置上一席表示歉意自是應當。”時,十一娘也只是心不在焉頷首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