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說謝翡,對堂妹謝瑩的心懷不滿由來已久,她纔是嫡宗女兒,奈何祖父雖爲宗長卻不居要職,反而是叔祖父謝饒平位居國相,雖說如今貶遷,可一州刺史仍比祖父更受器重,叔祖母又是名門出身,歷來就比祖母更有威望,因而造成她在家中不得不對謝瑩百般容忍。
謝瑩又是多愁善感的古怪性情,姐妹們稍有不遷就,抑或言辭疏忽就會造成謝瑩悲泣不止,謝翡記得十分清楚,有回與長輩赴請邀宴,毛家兩個閨秀只不過與她們玩笑:“阿瑩怎麼默不作聲,愁眉苦臉坐在一邊,莫不是阿翡欺負自家妹妹?”謝翡看得上眼的閨秀本就不多,因着家族本就交好,毛氏小娘子可算是知交了,故而隨口解釋:“瑩妹妹自幼如此,不喜與人交流,就愛捧着那些詩書誦讀,花開花落都會引得她哀愁一場。”
這本也是實話,哪知謝瑩掩面就走,跑到韋夫人面前哭泣,韋夫人問得原來是謝翡在外人跟前將孫女當作“笑料”,火冒三丈,操起竹尺就責打了謝翡掌心。
謝翡一心要爲同安公主伴讀,便是打着爭取太后恩寵再不受叔祖母欺辱的盤算,原本聽說太后竟要讓謝瑩入宮就憤憤不平,這時眼見叔祖母也被喝斥,她倒是靈機一動,連忙轉圜:“太后息怒,叔祖母只是不捨瑩妹妹,瑩妹妹本就嬌弱,而宮規嚴厲,叔祖母也是擔心瑩妹妹受屈。”
十一娘擡眸看了一眼謝翡,小姑娘頗有心計,這是抓緊機會向太后示誠?她這時忽然想起當年上清官應試的謝芝,應當便是謝翡嫡親伯父之女,也是個以爲有太后倚仗就能高人一頭的姑娘,看來謝氏閨秀們大約都明白太后的重要性,爭着搶着要成爲棋子,只除了韋夫人。
韋夫人與謝饒平只有一個嫡子,否則當初怕也輪不到淑妃入宮,太后必是會提攜謝饒平這頂極心腹的女兒,而謝瑩又是韋夫人目前唯一嫡親孫女,自幼奉若掌珠,怕是聽韋夫人灌輸過不少關於太后的壞話,所以纔會如此抗拒入宮。
太后應該會想到這點纔是,可依然強迫留下謝瑩在身邊教導,是企圖今後能夠扭轉謝瑩心性對她徹底臣服?
太后可不會莫名其妙與韋夫人爭奪孫女,應當是有非謝瑩不可的計劃。
會是什麼呢?
十一娘暫時不能肯定,只聽太后繼續與韋夫人掰扯:“我是瑩兒姨祖母,見她被你寵縱得不成話,論來也有教管之責,再者,六妹雖是瑩兒祖母,可並非謝氏宗婦,連你謝氏宗婦都認同我代爲管教,你還有什麼非議?宮裡規矩雖嚴,瑩兒又不是入宮爲婢,等閒誰敢給她氣受,她這時還小,性情不難扭轉,我是全爲瑩兒打算,不會害她。”
韋夫人當然不服,可還不及爭辯,就被太夫人緊緊拉住衣袖。
太后當然也將太夫人的阻撓看在眼裡,輕輕一笑:“好了,午宴就要開席,兩位妹妹隨我一同前往罷。”她便徑直在前,留給太夫人勸導韋夫人的機會。
幾個小娘子沒有被允入宴,留在含象殿中由宮人們服侍着進膳,九娘這才舒了口氣,低聲對十一娘說道:“瑩妹妹可真不走運,怎麼就被太后盯上了非要留在宮內,十一妹將來可得多加寬慰,依瑩妹妹那性情,還不知會受多少責罰。”
寬慰?她可沒這閒心,十一娘心裡這般想,嘴上卻說道:“許是瑩妹妹福份呢,能得太后器重本該慶幸。”
九娘盯着十一娘看了一陣,抿嘴低語:“鬼丫頭,說反話吧你。”
到底耳目衆多,姐妹兩並未過多議論,然則太夫人卻幾乎是與韋夫人一路爭吵,廢盡苦心纔將妹子勸住:“太后如此堅持,又豈是你我違抗就能打消,你這性子,也真該收斂收斂,今時可不比往日,就說從前,你還沒吃夠暗虧?早該明白有些事不能強蠻,必須隱忍!太后無非是想利用瑩兒罷了,怕是打算着將來監視晉王,畢竟謝饒平是她心腹,謝氏女兒更得她信任……你先莫急,瑩兒這纔多大?大有時間計劃籌謀,再說即便瑩兒入宮,一月總有假期回你身邊,只要瑩兒不願妥協,太后也明白強求不得,否則她怎麼會連備棋都暗留好了,你當謝翡爲何爲這伴讀!”
其實太夫人還有一句沒說,那就是她自己的孫女十一娘恐怕也是備棋,但因爲晉王賀燁早前“表現”,先是相助打擊柳直,再又遣內宦暗示貴妃已有行動,太夫人對賀燁已經一改成見,再不相信他如表面那般頑劣暴戾。
太后想要盯死晉王,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只要謝瑩一昧“愚頑”不改,太后也不願放這麼個不能掌控的耳目去晉王身邊,謝瑩一旦不能通過考驗,妹子的擔憂就可解消,至於謝翡,雖說有些小聰明,眼下看來還遠遠不是晉王對手,就算最終被太后採用也不足爲慮。
太夫人倒是相信十一娘足能應對各種情況,將來若她不願爲太后所用成爲晉王妃,大可將謝翡擺放陣前擋箭,可若晉王將來要真能成爲太后威脅……十一娘爲晉王妃也不無益處,纔有期望促成翻察舊案,徹底終結太后涉政。
總之,一切尚不分明,還是要走步看步。
而在宮外,元正佳節,家家戶戶都按風俗設有豐儉有別的酒席,以供四鄰故交相互走訪“傳座”,平民如是,貴族自然也不例外。
薛陸離照常是與齊光等兄弟負責串門拜年,然而今年當他拜訪完薛氏諸多姻親後,便找了個藉口單獨行動,卻是主動去了長安令宇文盛的內衙。
元正休假,長安縣衙也不例外,雖然衙前仍有值守,不過宇文盛今日是必然不會坐堂務公的,繞去內衙角門處,才見車水馬龍來往不絕,今日既設“傳座”,僕役根本不問來人身份,只要遞帖獻禮,都可放入席中飲宴,當然宇文盛也沒有在“傳座”坐陪,而是在另一處,但凡親朋故交,才能被迎入。
不過此時已到下晝,“傳座”雖然還未歇止,想來裡頭私宴已經散卻,畢竟是元正,哪家哪戶都得過年,拜年飲宴也是適可而止。
待薛陸離遞上拜帖,宇文明府的管事僕役萬分爲難——來者可是京兆薛嫡宗子弟,若只迎去“傳座”未免慢待簡薄,可也沒聽明府提過與薛家曾有交誼,實在拿不準應當如何纔好。
倒是陸離替人解了圍:“今日趁元正日,一爲賀明府節慶,二來也是趁明府得閒時機,在下欲討教棋弈。”
宇文盛愛棋成癡,對於宣戰棋弈者從來迎之不拒,僕役聽了這話,直接便將陸離迎去裡邊一重極爲雅緻的院落,奉上茶水讓在花廳稍候,便小跑着入內稟報。
長安令這時斜歪軟榻,邊上陪着正妻萬氏,底下卻是美妾璇璣半抱琵琶撥奏妙曲,宇文盛半閉着眼,手指卻跟着節拍點點劃劃,一副沉湎樂律的閒適姿態。
萬氏瞧見婢女探了個頭,便知外頭有事要稟,沒有打斷璇璣,放輕步伐出去問得仔細後,略微沉吟一陣,竟是到璇璣身邊,伏低了身子耳語幾句。
琴音頓消。
宇文盛眉心緊蹙,不解地看向璇璣。
“有大才子拜訪,欲嚮明府討教棋弈呢。”璇璣將琵琶放在一旁,脣角似笑非笑。
萬氏這才補充道:“說是薛氏六郎,字絢之。”
宇文盛坐起身來,睨了一眼璇璣,握着萬氏的手說道:“與薛絢之鬥弈,怕是得耽擱晚膳了,有勞娘子準備一間客舍,佈置得雅緻些,我怕耽擱宵禁,只好留薛郎君一宿。”
萬氏莞爾:“久未曾見郎君逢此勁敵。”
待萬氏離開,宇文盛這才笑問美妾:“璇璣可是欲見這故人?”
“妾,不欲見。”
這答案似乎頗出長安令意料,微挑眉梢:“你在埋怨薛家?”
“並非。”璇璣櫻脣輕抿:“只見之無益,因爲薛六郎少便強記,恐怕這時,還記得妾身容貌呢。”
宇文盛一笑:“璇璣從前似乎提起過與薛六郎並無過從甚密,因而無從判斷其是否殺妻滅子,只信任薛家非忘恩背義之族,故而願意相信薛絢之是被流言中傷。”
璇璣擡眸,目光卻虛浮無着:“可是妾身與那二人到底貌若,六郎一見妾身,應就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