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是就近聽聞,一樁引發轟動更甚,柴取既然住在客棧這等消息流通之地,當然都已聽說,然而他只覺與己無關,也只是過了遍耳而已,這時聽徐小弟提起,單就呆愣愣頷首。
“敢問柴兄,這回欲爭京兆府解送,是欲報考哪一科目?”徐修能卻又問了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
“某對經史不過強記而已,卻因老師教導,多年用心試賦。”
這就是要考進士科了。
“柴兄既師從名士,當也深知進士一科除才華之外,聲望舉薦不可或缺罷?”徐修能雖然年齡稍小,可這時儼然佔據談話主動,他不待柴取說話,自顧往下說道:“令師雖有名士之望,然衆多學生,如今唯李由在或能助益一二,倘若是先帝一朝,瑩陽真人或能助柴兄揚名,可真人已多年沉寂,恕小弟直言,柴兄這回若不取異徑,及第甚難。”
關於進士科的競爭壓力,柴取固然心有準備,然而自信文才乃是文人通病,更別說柴取出身落魄,完全是靠天資過人才得名士教誨,相比名門子弟,就更自以爲與衆不同,他對於科場的艱難還未有過切實體會,這時想法未免天真一些,這時聽徐修能一介勳貴子弟如此斷言,表面上雖未顯示,心底卻有不服。
“京兆解送,歷來前十者,七、八皆能中榜,可便數下來,寒微士子及第簡直鳳毛麟角,可見關鍵還在薦舉,別人就不說了,只論李由在,當年也是頗經周折,三年才得高中,最終還是靠着才華得到瑩陽真人賞識,直薦聖聽!不過呢,也只是翰林待詔,至今不得高職。”
徐修能倒是直言不諱:“柴兄莫不以爲,你之才華更勝李由在?”
柴取微怔,固然他真是這般認爲,然而無論諸位同門抑或老師靈隱,皆更推崇師兄李漁,鑑於謙遜一德,他也不能承認,這時只好忍氣吞聲:“徐小弟有何建議?”
“機會已經送到柴兄跟前了,且看柴兄能否把握而已。”徐修能也意識到柴取心頭不服,因而只說這吊人胃口一句後,也沒再急着解釋,等着那殷勤的掌櫃親自送上佳餚美酒,他倒自斟自飲大快朵頤起來。
到底還是柴取耐不住急切追問,徐修能這才爲人解惑:“劉渡一死,那郭氏婦自認罪行,揭發馮薛二相,可巧今日事發之前,柴兄又附和林昔之談,何不乾脆趁這時機,借與論造勢,行卷以質斥馮薛爲主,張顯忠耿不懼權相,有這造勢,說不定柴兄耿直之名能動天聽,何愁聲望不顯?小弟也願助柴兄一臂之力,將來你我二人入仕,互爲依傍,更期青雲。”
雖說這時便是今年京兆解試也未及報名,然而有心人早就開始行卷造勢,可柴取雖有李漁相助,固然有機會出入各家文會,可行卷時,因爲沒有根底,也受過不少豪奴鄙薄,想到如有英國公這勳貴府第相助,至少不會被人冷眼拒絕,就已經足夠他心動了。
更不說經徐修能一提醒,想到如果真能借助這遭風波扳倒兩大國相,名聲可不震驚京城?雖說是與大人物作對,也會承擔一定風險,然而再經徐修能緊接着那番分析,柴取只覺激奮滿懷——
劉渡是惡貫滿盈,馮薛二相也好不到哪兒去,如今情勢,他既然已經卷入其中,與其等着被馮伯璋清算,不如背水一戰!
而徐修能,眼見蠱惑得柴取鬥志昂揚,也是輕輕一笑。
依他冷眼旁觀,這番風波背後全是太后主使,而眼前情勢既然已經發展至此,太后勝算足有七成以上,他雖然只是推波助瀾,然而因爲母親與晉安長公主情誼非比普通,不愁這番舉動傳不到太后耳中去,倘若一切真如預料……今年京兆府解送,更甚於來年省試,就不愁金榜提名了!
勳貴子弟,卻經正途入仕,又獲太后器重,且看那些個所謂顯望,可還敢鄙薄他英國公府!
而就在這日,當禁鼓聲盡,萬戶掌燈時分,東城昇平坊一處宅院,司天丞朱邛家中,同樣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別看司天丞屬正六品上職官,然而卻非清流,歷來爲世族所不屑,此類官員多出寒微,經“明算”科入仕,做到最高也就司天監,論來是三品,與政事堂諸相齊平,然則理論上無緣政事,當然,如果遇見尤其信奉天意神授的君主,死心踏地追崇天文一類官員,那就另當別論。
可就大周現狀而言,縱然舉國皆信佛道,司天臺官員卻鮮少受重,反而不及名寺法師並道觀仙尊此類人物受皇室看重,例如凌虛天師,本是一介白身,可在皇室眼中地位,就遠比司天監這三品高官更上。
因而朱邛自然沒有資格擠進顯望高官聚居的東北方向市坊,就連這地處外郭的居宅,其實也是租賃。
而周圍鄰舍,大多都是司天臺同僚,故而當比朱邛還高一級的羅少監宵禁之後還登門時,他也沒覺得太過奇異。
長安夜禁,禁的只是幾大幹道,只要不出本坊,武侯們也是睜眼閉眼,更不說羅少監原本與朱邛比鄰而居,即便今日城中才鬧出兩起事故,幾步路的距離還不至於擔心遭遇盤察。
然而羅少監這位拜訪者反而心急火燎,根本不耐煩與迎出的朱邛客套,拉着他就進了廳堂,又反客爲主的摒退了朱家僕役,張口就是一句:“你老實交待,前些時日我見你與司封郎中餘格來往頻繁,是否受他收買,才卜得那天降災異之說!”
這質問簡直有若五雷轟頂,朱邛差不多要癱軟下去,實則因爲長安城中一日之間兩樁惡事相繼發生,他已經忐忑難安,不過因爲事涉兩大國相,才強忍着驚懼而已,哪想被上司一語拆穿,這時簡直不知當說什麼纔好。
好容易結結巴巴吐出了幾個字,又被羅少監決然打斷:“遮掩之辭已經無用了!實不相瞞,今日韋相國與毛相國等已經聯袂諫上,啓請聖人嚴究此案,我是得了顧侍監報訊,才走這一趟……此事鬧得如此轟烈,多少百姓目睹,已經不能輕易揭過!連馮薛二相都無能自保,第一個審問者,必定是你!說不定明日朝早,便有詔令將你押審,若不想受那刑逼,你還是早作打算纔好。”
朱邛已經是慌了手腳,這時簡直欲哭無淚:“此時已經宵禁,我還能怎麼辦?”
羅少監也是一臉懊惱:“誰讓我當初就聽信你一面之辭,竟直接將那卜奏呈上!我纔是滿身長嘴也說不清!罷,事到如今,只能孤注一擲,我有一相好,就在這坊裡,你今晚暫且去她那一避,待明早宵禁一解,趁聖人尚未決斷之際,趕緊潛逃,千萬不要落人活口!”
朱邛別無他法,好在他只是寒微出身,沒有家族牽掛,不過是帶着妻室兒女逃亡而已,又兼這時已經亂了章法,只好聽從計劃,以求搏得一線生機。
然而他卻不知,當舉家夜逃之後,上司兼鄰居羅少監踱步在一牆之隔,卻微微一笑——
太后的囑咐總算完成,待明日,大理寺奉詔卻撲了個空,馮薛二相嫌疑更重,民怨越發沸騰,而朱邛遲早都要落網,更不說朱邛一逃,餘格暴露無遺,那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一入牢獄,不怕不會招供!
替太后辦成這樁大事,即便自己寒微出身毫無根底,今後也大有希望擺脫這司天臺而躋身要職,前程一片大好,怎不讓人歡欣鼓舞!
也就是在此日夜間,薛公薛子瞻好容易盼到長子薛謙歸來,在他往常靜居的院落,幾個成年子侄顯然已經心急如焚,尤其薛三郎薛齊光,一見父親滿面灰敗垂頭喪氣的神色,更覺肩頭有泰山壓重,邁步之時,險些踉蹌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