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行卷,從邵廣的手中分別遞給了賀湛與王七,眼看兩人頭也不回有說有笑離開,邵廣卻仍然蹙着眉頭心事忡忡,忍不住向好友尹紳質疑:“十一娘這計劃真能成功?我們這回連行卷奔波都省了,不過是由十四郎轉交韋相國,七郎轉交王相國便能大功告成?固然十四郎與韋府交近,七郎又爲靈沼公嫡孫,可兩位相國與我到底隔着一層,二位年年收到行卷不知凡多,我又是屢試不中無名之輩,這當真有用?”
尹紳仍然忙於謄書,聽這話後頭也不擡:“邵兄那行卷,可曾按十一娘囑咐傾盡所能作出一首好詩佳賦?”
“愚兄自認爲已經竭盡所能,倘若還不算佳,也是無能爲力了。”
“那便足夠,邵兄不需擔心。”
能不擔心嗎?自己一個無名之輩,倘若真能靠僅僅兩張行卷便金榜題名,也太過神奇。
可邵廣當日卻並沒聽十一娘告知詳細計劃,只是大略明白了計劃的可行性,他是真想不明白十一娘葫蘆裡賣什麼藥,如何引發哄亂,揭發曹剛舞蔽,又如何讓毛趨這個京兆尹捏着鼻子將自己這個“死敵”取爲京兆等第,力爭金榜題名。
“與其煩惱這些,邵兄莫如安下心來溫故知新,邵兄詩賦雖好,可策問卻相對平常,難得上清觀收藏如此齊備歷年策論,對邵兄可大有益處,需知,雖進士科以詩賦爲重,然而若策問太次,曹剛便有藉口將邵兄黜落,因而只有連策問也足能評爲優佳,當鬨鬧一生,朝廷派員復察,邵兄纔可能真正過關。”
聽了尹紳的提醒,邵廣情知有理,當下摒除雜念,翻閱起上清觀收藏的名士策論來。
而萬年令曹剛這時卻沒將心思放在即將來臨的縣試上,這位自詡清正文雅的官員,眼下正爲失去靠山前途多舛而焦頭爛額,把一應公務盡數丟給六曹縣尉,來來回回地在一處通風敞亮的廳堂踱着步子,腦門一層躁汗,眼睛兩簇急火。
爲賄馮伯璋,他可是連老丈人的家產都說服了變賣,多年搜刮積累的私財也盡數掏空,好容易才攀搭上這麼一個靠山,得到萬年令一職,哪想到還不及大展手腳更進一步,馮伯璋竟然倒臺,連薛謙都被貶去了嶺南,曹剛這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他當然明白在這關頭唯一出路便是再尋一個靠山,纔有可能保住萬年令的位置,緊跟着在取信太后這條正確途徑上兢兢業業。只是這時他手頭無財,更加沒有人脈牽線搭橋,哪裡能攀附上韋、毛二相,不過慶幸的是當年他提攜了柳東野這員心腹,眼下竟然成了唯一期望。
“快去問問,柳主薄可曾歸衙?”
當短短一個半晝,曹大令已經是第四次這麼催促僕役時,柳東野總算抹着熱汗邁了進來,氣都還未喘勻,就被曹剛一個箭步上前追問:“如何,可曾見到源平郡公?”
然而柳主薄卻是一臉沮喪:“卑職實在慚愧……”
顯然又沒見着人!
“就算源平郡公拒而不見,柳舍人呢,柳少監呢,我可聽說他們二人與郡公手足不睦,你難道就沒從中想點辦法?還有韋太夫人,你就沒讓令內前往拜訪?就算是讓令侄女說上兩句好話,太夫人也不至於拒人千里吧?”曹剛心急如焚,哪還顧得上什麼雅士風度,只恨手裡沒根鞭子,否則非抽着柳東野馬不停蹄爲他奔忙。
直到如今,柳信宜還堅挺地佔據着中書舍人知制誥這等近信要職,柳均宜也總算在劉渡罪有應得後得了秘書省少監一職——謝饒平已經授任秘書監,並同平章事,允入政事堂議政,尊爲國相之一,顯然柳均宜與謝饒平又被太后再度捆綁起來,成爲鐵鐵的“謝黨”。
曹剛眼下病急亂投醫,認爲但凡柳郡公三兄弟中,只要有一人願意提攜,他便能順利攀附上謝饒平、王淮準、韋元平三者之一,任何一個都是堅實靠山,哪知道看柳東野這神色,竟然是一網撒去打了個空,哪條大魚都沒撈着。
“卑職早前就授意內子藉着看望六娘之名求見太夫人,不過……太夫人一直推託不見,六娘也無能爲力……”柳東野心裡的沮喪其實並不比曹剛要少,薛馮案發前,他尚且還在做着步步升遷揚眉吐氣的美夢,哪知一夕之間風波連發,他還沒回過神來,薛馮二相就一敗塗地,甚至眼下連天子都不問政事了!
早知會是這種局面,當初他就不該聽信曹剛的話疏遠京兆柳,更加不會盤算侄女婚事,這下可好,侄女如今袖手不顧他這世父,他自知理虧不能逼迫,韋太夫人對他一家早生鄙夷,柳信宜與柳均宜的路子根本就走不通,就連源平郡公,雖然與繼母不和,面子上的情份仍要維持,哪肯爲他這麼一顆毫無價值的草芥公然得罪太夫人母子,擔當京兆柳族人非議。
可曹明府卻還在抱怨——
“我早叮囑過你,約束家人,莫對侄女侄子太過苛薄,倘若令侄女還念你一點好處,如今也不至於毫無轉圜。”
得,眼下所有錯責都在他身上了!
柳東野強忍着心頭鬱怒,捱了上司一頓訓斥,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哪知滿面春風的孟氏立即迎上前來出謀劃策:“妾身總算想到一個計策,足以彌補與太夫人之間關係,便是促成孟、柳兩姓聯姻……你先別急着瞪眼,妾身可不是指孃家這一支,而是孟氏宗家,嫡宗長孫三郎,文才德品無可挑剔,又是宗孫,兩年前進士及第,前途一片大好,固然孟氏不比京兆柳顯望,但倘若能說服其求娶柳十一娘,一個庶女將來能爲大姓宗婦,韋太夫人勢必趁願,這法子還虧得娉兒想到。”
柳東野的怒火終於摁捺不住:“無知婦人!你以爲孟氏宗婦有多尊貴,值得太夫人動心?孟氏不過地方中流世族,京兆柳卻是如日中天,願意以庶女配嫁都是高看孟氏,更何況是柳十一娘,但憑她瑩陽真人門生、公主侍讀這兩名頭,就比嫡女更要矝貴,什麼趁心如願,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孟氏被這一訓,簡直好比一盆冰水澆上火熱的心頭,只僵在當場渾身亂顫,想到丈夫連孟氏大宗都這般小看,頓時滿腹委屈。
就連柳娉而也聽得不服,小聲囁嚅道:“不就是一個庶女,嫡庶終究有別……”
她話未說完,便被柳東野一個耳光刮在臉上:“還敢胡言亂語?嫡庶有別嫡庶有別,當今太后便是庶女,你敢鄙薄?你們母女倆給我聽好,今後再不可妄言,沒我允准,一步不許出門,免得逞口舌之利卻惹大禍臨門!”
柳東野這邊是一團亂,萬年令那頭也好不到哪裡去,就連曹剛往常十分寵愛的一個姬妾,這日竟然也捱了訓斥,她纔剛哭得梨花帶雨般迴避,跟隨曹剛多年的一個謀士卻冒着低氣壓求見,渾不怕死的竟然提出一件“閒事”——
“明公可還記得虞山邵博容?”
曹剛哪裡還記得這麼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文士,這時因爲焦躁又厭煩透了謀士的故弄玄虛,尤其是再聽聞謀士接下來那番話——
“便是在下舊歲建議明公黜落者,今年縣試,他又再度報考萬年縣,當初告託在下那位又再捎話,還望明公繼續將之黜落,除這邵博容外,還有一名考生尹紳,聽說與邵博容友如莫逆,居然因爲邵博容落第,得京兆府解送卻存心怠考,如此狂妄,那位有心連尹紳也一齊警告,希望明公將這二人今年一併黜落。”
“都什麼時候了,我哪還顧得上這事!先生自稱才智,這些年來我待先生可有若上賓,半點不曾怠慢,眼下情勢危急,先生不爲我籌劃將來,卻分心於這等蠅頭小利,枉顧我多年信任!”
謀士被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卻沒如孟氏一般滿腹委屈,反而胸有成竹一笑:“明公還聽在下細說,原本在下今年也不願答應這類小事,可囑託在下之人卻大有來頭,也是爲了說服在下幫忙,方纔實言告知,他竟然是京兆尹家人!明公細想,這可不是柳暗花明?只要爲京兆尹辦好這件小事,還愁沒有機會取信毛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