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多數考生而言,有長安五子在前,倒沒過多寄望於榜首狀頭,可是今日目睹黃榜,卻仍然引發生了不少震驚。
一是因爲今年無論進士科還是明經科,高中者皆爲各地鄉貢,竟然無一生員,足見自從大周建國,被前幾任君王寄以厚望的諸多京學、州學已經腐朽不堪,這下不僅生員們集體鬧了個灰頭土臉,首當其衝的還有國子監官員,只怕都得膽顫心驚。
二是今科省試,京兆府解送不僅等第者盡數登榜,便連排名在二、三十位的考生也有不少取中,而往年考中概率僅次於京兆府的同華二州,這回卻鎩羽而歸,兩州數十鄉貢,取中者不過只有三人——地方州縣因爲地理因素限制,解試當然要比京兆府提前,否則趕不及送貢士入京行卷,而數十年來,科舉全靠關係的風氣卻並不僅限京兆府,地方官員更是將解試視爲鞏固人脈勢力的工具,哪裡會以才取士,卻萬萬沒想到今年京兆府會鬧發舞蔽風波,導致太后旨令肅正科舉,地方官員已經將好些庸碌取中,來不及響應以才取士的令旨,造成這番“慘敗”其實盡在情理之中。
三是進士一科,終於又出現了甲第,並且考中甲第者竟然有三人!
需知前次錄中甲第,那可要追溯到十餘年前了,考中者也唯有一人,便是柳均宜。
而今科甲第,非但有風頭正勁的薛陸離與王寧致,竟然還有一個勳貴子弟名列其中,便是英國公嫡子徐修能。
士子們雖然覺得訥罕,但聯想到徐修能是號稱鐵面無私的宇文盛親自取中的萬年縣榜首,倒也沒有質疑,尤其是京兆府解送的貢士們,今科可謂大獲全勝,因而意氣風發,然而當中卻偏有一個及第者,從朱雀門到尚書省,雖然沒有表現出沮喪不甘來,但始終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
便是柴取。
當領取了功名薄在手,這位完全沒有心情與同年們舉揖共賀,站在一旁眼看被衆多士子圍擁着討好的新科“三甲”,脣角那絲淡笑終於徹底消減,只環顧四周,唯一的熟人只有邵廣、尹紳,柴取又一貫不怎麼看得上勳貴出身的尹紳,倒忖度着當日力戰東瀛四狂,邵廣才當首功,卻一而再再而三被他人搶去風頭,這回甚至未能考中甲等,想來應當也懷不憤,是以暗暗扯了邵廣一把,往邊上又走了兩步。
“都說今科有靈沼公評卷,必定公正無私,在下看來卻也未必,邵郎文才無雙,即便薛、王二位或許也有不及,更何況是徐郎?”柴取說着,往北向高高一舉揖:“太后旨令一視同仁,奈何高官尚存門第之念,如你我這等家世不顯者,到底還是吃虧。”
邵廣雖然與徐修能算不得熟識,可當日萬年縣試卻親眼目睹了徐修能的賦策,自認不及,更不說對薛陸離與王寧致二人的才華,早已是心悅誠服,聽了這話立即雙眉緊蹙,他雖說早年因爲口舌之爭開罪了毛趨吃過大虧,但心直口快的性情卻沒有絲毫改變,因而毫不猶豫駁斥回去。
“柴郎君倘若心存不服,何不在早先當面質疑,背後搬弄脣舌可是小人行爲,在下可有自知之明,論文才學識,不如三甲遠矣。”
柴取受了搶白,血氣上涌老臉一紅,不免懊惱怎麼就挑揀了這麼個不識好歹的人“交心”,然而卻擔心邵廣將他的行爲張揚出去,硬着頭皮辯白道:“邵郎是有所不知!在下一直寄居英國公府,可是親耳聽聞英國公夫人四處顯擺,說是早早請託了長公主出面,徐郎君這回勢必高中。”
這話倒也並非柴取編造,肖氏因爲有晉安撐腰,一貫行事無忌,再者科舉請託早已成爲慣例,就算這回鬧生了事故,肖氏也只認爲是曹剛倒黴而已,她自己卻根本沒將太后的旨令放在心上,因而在自家,從未掩示請託的舉動,反而自以爲榮,四處誇耀,早在省試開考前,慶宴都已擺了一回。
哪知邵廣聽了柴取的話,越發不恥對方爲人,冷哼一聲:“尊臺既然不屑徐郎君爲人,何必應人邀約寄居?受人恩惠卻不存感懷,反而詆譭,豈非以怨報德。”
這話越發讓柴取羞憤,呆怔當場,等他回過神來,卻見邵廣已然拂袖而去,不知與尹紳說了什麼,柴取只覺尹紳看來的目光也是滿帶嘲諷,他不由得握着拳頭咬牙,至此對邵廣懷恨。
然而滿心不甘的柴取卻並沒有向早就對他不冷不淡卻始終沒有下逐客令的“徐小弟”自覺請辭,竟是候在一旁,好容易等到徐修能脫身,抱揖上前道賀,居然又厚着臉皮跟徐修能一同返回英國公府去了——
進士及第不代表從此青雲直上,僅僅只是獲得出身有了入仕的資格而已,接下來還得等待關試任官,也少不得行卷造勢,柴取雖非世族出身,可這點事態還是明白的,他如今已近身無分文,倘若請辭,難道要流落街頭?他可萬萬不甘返回原籍,對於將來的人生規劃,這位可是早有計較。
英國公府還是要寄住下去的,柴取可從未想過要與徐修能撕破臉皮。
但因爲一時不憤而口快,反而落了把柄在人手裡,於是柴取乾脆先下手爲強,在徐修能耳邊憤憤不平的好番搬弄,將心懷不憤的罪名反栽在邵廣頭上,他自己反而成了爲徐修能辯護的仗義人。
“徐小弟”倒是輕描淡寫的謝了柴取一句,表示領情。
然而卻當“柴兄”轉身回到客院,身邊那心腹侍從抱怨邵廣“小人之心”時,最恨旁人因爲他勳貴出身而小瞧鄙夷的徐修能卻開懷大笑,往柴取那遠遠的背影一指:“這種人信口雌黃你居然也信?邵博容雖然疏狂,卻哪曾背後議人過,當年對薛絢之,他可都敢當面毀斥,倘若邵博容真心懷不憤,今日在禮部大堂,勢必當衆質疑出口了。”
“既然如此,就定是柴取挑是生非了,簡直不知好歹,郎君何故還留他在府中,理當掃地出門。”
徐修能一挑眉:“勿罪小人,我可不願將來被狗鼠纏咬,他既厚着臉皮寄住,我權當養了一條野狗。”
如願以償得中進士,甚至還奪得甲第,這讓躊躇滿志的徐修能春風得意,好心情哪會被區區一個柴取破壞。
又說英國公徐涵,年少時就是京城紈絝,出了名的不學無術,不過因爲精通音律,再有妻子肖氏拉線搭橋,終於取悅了德宗帝,竟是身無寸功而封公爵,雖說歷來就不居實職,英國公倒也只圖享樂而懶怠進取,對於兒子徐修能的雄心壯志歷來就不怎麼關注,這回兒子進士及第,他倒是頗爲開懷,只因又有了一樁好事可大設慶宴,倒也臉上有光。
至於肖氏,倒比丈夫更有“進取心”,對親生兒子當然是寵縱無邊,故而自從徐修能決意下場,她便迫不及待地爲其鋪橋搭路,反而有些不憤兒子今科未能奪魁,但當然不會因此責怨徐修能,無非是怪罪王相國不識好歹而已。
總之英國公府舉家上下,都爲出了個金榜題名而歡騰慶幸。
然而幾乎所有人都沒料到的是,家中還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姬妾,居然對徐修能及第也是翹首以待,期盼這個好消息甚至到了煎心如焚的地步!
“終於讓我盼到了。”聞聽喜笑顏開的婢女通稟這一振奮人心的好事後,銅鏡前的女子冷冷一笑,手中螺翠,染秀一雙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