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韋太后在問話時仍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甚至還透出幾分期許與好奇,可十一娘卻斷定韋緗今日那番豪言壯語非但沒有贏得太后讚賞,反而是搬起石頭砸腳,甚至於正是韋緗今日那番言論,才導致太后眼下對自己的考較,十一娘自然不會再蹈韋緗覆輒,可雖然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如何應對,她仍舊垂眸思索了許久,直到太后緩緩地飲盡一盞扶芳飲,十一娘仍舊一聲不吭。
“怎麼?這問題可不算刁鑽,伊伊可一貫聰明伶俐,這回竟然被難倒了。”太后仍然在笑,但眼睛裡難免透出幾分思量。
“恕兒愚鈍,只因心有猶豫,而不知該如何應答。”十一娘頗顯畏縮,一掃早先論及文皇后德政時的口若懸河。
太后還從未見過小丫頭這般躊躇模樣,心裡更添幾分疑惑,卻還是溫言安慰道:“你怎麼想就怎麼說,即便有何謬誤,我也不會怪罪。”
十一娘這才稱了一聲是,又深吸了口氣,彷彿是爲自己壯膽:“兒幼時便聽大母說起過文皇后諸多事蹟,入宮之後,更是得了機緣閱習周史,對文皇后之才德更添敬仰,但卻並未以文皇后爲楷榜,只因兒蠢笨不堪,自知望塵莫及,文皇后在兒心中就好比佛祖一般,可終生敬奉,但卻從不敢生修身成佛之志。”
見太后果然沒有因爲這番“軟弱無能”的話不滿,十一娘又再說道:“文皇后的確任用過女臣,兒對女臣們也十分羨慕,只兒卻也有自知之明,不過是在畫藝上略有天賦,又有強記之能,可要論學識才華,莫說比不過諸多士人,甚至在閨秀當中,也並非佼佼,能在太后身邊侍奉,見識常人所不能已屬兒之幸運,至於入仕……兒實在沒有此等志氣。”
這纔是有自知之明的人,那些個所謂名門閨秀,誰不是知書答禮,倘若有點文才便自命不凡,纔是真可笑!殊不知與男人爭權奪勢可不是僅憑些微文采就能佔據上風,放眼天下,如今也只有自己纔有資格效仿甚至超越文皇后!
太后對十一孃的回答格外滿意,口頭上卻是一句嗔怨:“你這孩子,也過於妄自菲薄,明明是天資聰穎,卻大失志氣。”
十一娘越發誠惶誠恐:“兒自知愚笨,能得大母嫡母及太后疼惜已是三生有幸,唯願承歡尊長膝下,盡以孝道,搏之歡愉,也算回報教養大恩。”
太后笑着將十一娘拉了起來,牽着手往殿外走去:“我知你是個孝順孩子,懂得知恩圖報,這也正是你之優長,我若是你大母,可捨不得送你入宮,畢竟這宮裡……”說到這裡,太后稍稍一頓,當嘆息一聲後又再笑意溫和:“畢竟你這一入宮,一月間倒有半月不在跟前,至親骨肉,一日不見可都得牽腸掛肚,更何況是女兒家,在家人父母跟前之時日,原本就有限得很。”
這就開始挑撥離間了?只這方式還真算隱晦,十一娘心頭在冷笑,臉上當然是一副天真懵懂彷彿什麼也沒聽明白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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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主,這人也太不識擡舉了,不就是中了個狀頭,真當自己炙手可熱?不說眼下薛家再不似先帝之時,就算還如從前,薛六郎也不該再貴主面前如此無禮!”
肖氏早在聽晉安身邊奴婢回稟薛陸離並未領情前往公主府“探花”時就憤憤不平,等到隨同晉安,在春明門內半道“攔截”陸離,耳聽得長公主嬌嗔“不識好人心”時,薛陸離居然擲地有聲迴應“不敢當貴主擡愛”就二話不說擦肩而過,肖氏再也忍不住怒火,咬牙切齒地衝着陸離頭也不回的背影斥罵。
“此人倒是別具傲骨,果真有些意思。”晉安臉上的笑容也再掛不住,卻並未如走狗一般暴跳如雷,只冷着一張臉乾脆出了春明門,顯然再無心情湊去紫雲樓目睹誰得魁首,徑直打道回府了。
晉安可以這般任性,肖氏卻萬萬不敢不告而別,只是轉身之時,臉上的怒容卻一掃而光。
眼看長公主這神色,對薛六郎勢必不肯罷手,倘若姓薛的還是這般固執,搞不好長公主真會求請太后賜婚,姓薛的要成了附馬,可不是她能開罪的人,打抱不平也得掌握好分寸,免得弄巧成拙。
晉安與肖氏兩個各懷心思的人不曾留意,就在離這七、八步外的一處花籬內,尚且站着一個偷窺者。
眼見着晉安鬧了個不痛快拂袖而去,一直憋着的小韋氏才“卟”地一聲笑了出來,她一手扶着花籬,一手摁着小腹,好容易才直起腰身,對身旁也是一臉討好媚笑的婢女十分痛快地說道:“早前瞧見晉安那般旁若無人顯擺,還以爲她與薛六郎早通款渠,原來竟是神女有情襄王無心,咱們這不可一世之長公主,居然也會吃人冷臉,笑死我了。”
小韋氏與晉安一般地飛揚跋扈,卻互相看不對眼,雖然兩人之間不存深仇大恨,可回回遇見都免不得脣槍舌箭,是以小韋氏這回無意間撞破晉安出糗,當然要善加利用,在嘲笑了一番晉安之後,立即囑咐婢女:“將這事張揚開去,越多人知越好,且看咱們這位金枝玉葉還有什麼臉面趾高氣揚。”
她今日獲邀參加杏園宴,卻沒有帶着心肝寶貝兒子賀洱,只因賀洱幾日前就有些咳嗽,小韋氏可不敢再帶出來吹風,因而一早就在太后跟前告了罪,稱得早走,沒想在春明門前卻目睹了這麼一樁笑話。
只是小韋氏滿面春風的出了春明門,卻並沒見着丈夫義川郡王的人影,好心情這纔打了折扣,斥問僕役:“不是讓你去喚郡王一同回府麼?”
那僕役答道:“郡王今日午宴飲得過量,早早辭席,因芙蓉園與曲江別苑隔得近,郡王便令馭夫送他去了別苑。”
這處曲江別苑,正是義川原配杜氏當年陪嫁產業,義川愛此環境幽雅,曾經耗廢重金改造,哪知杜氏死後,兒子賀淘竟然將別苑奉還杜家,讓義川心痛莫名,可數載之前,因爲韋元平拿捏住了杜家一子侄把柄,要脅杜家將別苑又再轉手交予小韋氏,爲了這事,義川可沒少念小韋氏的好處,一月內,總有七、八日會居宿別苑。
小韋氏心頭卻覺得此處爲杜氏原有,十分晦氣,從來不願居宿,這時聽說丈夫竟然又去了那處,雖沒好氣,口頭卻十分賢良淑德:“交待下去,讓奴婢盡心服侍,郡王今日飲酒過量,可大意不得。”
而就在芙蓉園不遠的郡王府別苑,這日遲暮時分,卻有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幄車停在了後門,車上步下的中年男子發系軟腳襆,身着圓領袍,乍眼一看也是廣額方頷、氣宇軒昂,只是他才一下車,就縮在暗影裡,又不無緊張地四處打量一圈,直到應聲而來的王府僕役拉開門扇,這男子迫不及待交予了驗符,閃身便擠了進去,鬼鬼祟祟的舉動實在有違那相貌堂堂。
僕役們對來人卻頗顯恭敬,一路領往前廳——
這裡,卻是燭照輝煌、歌舞昇平,一身硃紅錦服,軟榻上半靠半坐的義川郡王,手裡舉着夜光杯,正神清氣爽地觀賞嫵媚婀娜的女子踏歌起舞,瞧見客人已經到了近前,才翹了脣角:“元左丞,多年不見,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