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鼓響,朱衣少年高舉鎦金鐸拂,細沙鋪就的這方場地,被低矮的柵欄間隔成數十方陣,每一個方陣裡,都有一對雄冠利羽的鬥雞,這時接收到鬥倌的號令,便如整裝待發的士兵,一隻只昂首挺胸,拉直了脖子瞪厲了眼,再待一聲鼓響,隨着鬥倌鐸拂重舞口唱戰令,頓時騰撲啄擊,好一陣飛沙走石。
戰況雖烈,只鬥雞們始終“侷限”在各自戰陣,即使被對手啄鬥得裂血失聲,卻無一逃竄越陣,使這場面雖然喧激,卻並不混亂。
略高出幾步的觀戰臺上,阮嶺便十分滿意自己重金打造的這支“雞營”,他負着手,踏着悠閒的步伐,一邊觀戰一邊頷首,脣角的笑容看上去卻仍舊一貫的漫不經心。
待得各陣勝負分明,纔有僕役上前撤除隔柵,十餘樂手就位,琴簫齊奏鼓樂交響,鬥倌急舞鐸拂指揮,才經過一場惡戰的鬥雞們竟然隊列井然,勝者昂首挺胸隨着鬥倌歸去營坊,一如士兵凱旋。
至於那些鬥敗的咬雞,要麼已經倒臥沙場苟延殘喘,要麼也是垂頭喪氣無精打彩,彷彿明白等待它們的將是什麼命運——鍋鼎口腹的收場。
阮嶺正準備逐一“犒賞”勝者,他可十分在意自己這支“雞營”,有時甚至不惜屈尊降貴親自爲其梳羽修爪,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在雞坊裡一待就是五、六時辰,連他的嬌妻美妾都不得這樣的待遇。
可今日阮嶺的樂趣卻忽然被不速之客打斷了。
“你說什麼,萬年縣廨吏員求見?”阮嶺高高挑起眉頭,當從僕役口中再一次證實這件十分稀罕之事後,不由冷笑兩聲:“區區賤吏,竟然也敢來長公主府生事,難道在這一夕之間,外頭已非賀姓江山不成?”
這話說得也太過彪狂了些,來傳話的僕役哪敢附和,只好應對道:“來人自稱是奉薛少府之令,來傳郎君往縣衙問話。”
阮嶺又一挑眉,擡起手指摩梭自己削尖的下巴,笑意更透冷厲:“薛少府?可是那個對阿母欲擒故縱者?”
不待僕役給出肯定的答覆,一親兵便義憤填膺,抱拳說道:“任是何人,敢來府上挑釁便是不知死活,郎君只需一聲令下,卑職立便前往施以責懲。”
“可那吏員還說……薛少府是爲公務刑案傳喚郎君,若是郎君拒傳抗法,薛少府只好遣捕吏捉拿……”僕役結結巴巴的將那不知死活的吏員一番原話轉告,額頭冷汗直滴。
早前主動請命的親兵不由豎起眉頭,然而阮嶺卻大笑兩聲連連擺手:“本郎君且要看看,薛絢之這欲擒故縱手段究竟要耍到什麼程度,把那吏員喊進來,我要親自問話!”
萬年縣的這個吏員其實也正叫苦不迭,他甚至不算流內品官,哪敢開罪長公主府,無奈也不敢違令不從,需知此事非但僅只薛少府這個縣尉一人下令,便連萬年令也親自交囑務必服從,一家老小全靠他這縣吏差使養活,若辦砸了差事導致革除,難道要讓全家人喝西北風不成?故而也只能硬着頭皮上陣,一邊回想着薛少府交待的話,握緊了拳頭提醒自己必須倨傲一些,端足鐵面無私的架子,千萬不能表現出心虛畏懼來。
“薛絢之便是遣你這麼一個孤兵來捉拿本郎君?”阮嶺打量着面前努力昂首挺胸落落大方的吏員,尤其咬重“捉拿”二字,雙目透鄙視,滿臉皆譏嘲。
吏員只好把心一橫:“薛少府欲再審阮郎君佔田一案,並已張貼公審告示,今日交待在下傳喚阮郎君於縣廨聽詢,以下爲少府之言,在下轉告而已,阮郎君雖無官爵,卻是世族子弟,應知大周律法,某之所以不先遣捕吏逮拿,而讓吏員來請,實爲先示禮待,倘若阮郎君知法而不遵,休怪某依法逮拿從嚴治罪。”
“好大狗膽,敢來長公主府放肆?薛絢之不過區區縣尉,有什麼資格傳喚皇室宗親?”公主府的親兵已經忍無可忍。
吏員心肝一顫,冷汗已經浸透了裡衣,但想到自己的衣食生計,也只好咬牙硬扛:“律令有定,縣衙無權傳審王公侯爵過堂,薛少府自是不敢冒犯長公主殿下,然阮郎君雖爲貴主之子,卻無官無爵,更非宗室王孫,涉及刑案,當遵律令,倘若不從,薛少府施以逮拿也是有法可依,怎稱放肆?”
說完這話,吏員乾脆大無畏地與那親兵瞪目對視,看上去剛毅果敢,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內心的惶恐不安。
其實陸離也不想當真遣捕吏前來公主府逮拿阮嶺,需知晉安可是配有一百親兵的,又一貫張狂無忌,要是阮嶺真令親兵抵抗,雙方一動刀劍,萬年縣的捕吏必然會吃虧,只他通過對阮嶺的“摸察”,探知這人受不得激,應當會主動“歸案”,要是推測有誤,陸離也只好搬請南陽郡王這位宗正卿出面,以避免毫無必要的流血犧牲。
“薛少府又讓在下轉告,阮郎君若問心無愧,何懼接受問詢?”
這明顯的激將法卻果然讓阮嶺不怒反笑,一把阻止幾乎要拔刀相向的親兵,大步逼近險些要崩潰的吏員:“我且要看看,就算我去了縣廨,薛絢之又能拿我這無官無爵者如何!”
“郎君,是否要告知貴主?”見阮嶺中計,那親兵難免焦慮,但他也深知阮嶺的一貫脾性,最恨旁人自作主張,便連長公主偶爾干涉郎君私事,都落不着好,阮嶺這麼一副頑劣跋扈的脾性當然也是晉安嬌慣放縱造成,晉安橫行霸道,卻偏偏拿這獨生子毫無辦法,也可謂種因得果了。
“薛絢之目的便是要引阿母親往與其交涉,我可不想讓他趁願,阿母在宮內小住,爾等誰也不能前往滋擾,我就不信,薛絢之不過一介芝麻官,真敢將我處以刑罪!”
別說阮嶺不信,那親兵也不相信陸離真敢公審公主獨子,是以得令後當真沒有急着去宮裡搬救兵,哪知阮嶺這一大義凜然拂袖而去,竟是徹夜未歸,次日萬年縣果然如告示那般召開大周建國以來極爲罕見的衙堂公審,而自從太后詔令天下嚴察隱田以來,京都百姓們也極爲關心此事進展——英宗以來,因接連幾代君主失德,導致貴族驕狂,強佔民田司空見慣,十戶百姓中,大約一半都遭遇過權貴欺凌,眼下既然有望找回田產,這可是關係到衣食口腹之事,是百姓們的切身利益,自然飽受關注。
因而自從東西二市廣貼告示,百姓們得知新官上任的薛少府竟然要重審佔田案,一時間奔走相告,就算沒有受過長公主欺霸的人,也都暗暗期望薛少府這回能一舉得勝依律懲治權貴,倘若連晉安長公主私佔之田都奉還原主,說不定這回嚴察隱田還真不是朝廷一句空話!
阮嶺“投案”當日,早有準備的陸離便火速甄選完畢聽審代表,既有宗室成員,又有世族顯望,甚至有商賈攤販,更多的則是裡坊布衣推舉之德高望重長者,人數多達數百。
而在公審當日,縣廨之外,仍然圍滿了聞訊而來的百姓,就算不得旁聽席位,也希望在第一時間得聞審訊結果。
事情鬧得這樣轟動,晉安因在深宮雖然一無所知,盧銳卻早得了盧懷安通風報訊,這日氣急敗壞前來公主府,提醒阮嶺的心腹親兵立即通知長公主。
“薛絢之昨日便不顧我那族叔勸阻,將阮郎下獄待審,說是罪證確鑿,擺明就是早有預謀,這事可不能善了,只有長公主出面,否則貴府郎君非得吃虧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