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祭祀天地張顯太平盛世的封禪大典,一直以來便被受命於天的君王視爲統治生涯中必須進行的重大儀式,正如司馬遷在《史記封禪書》開篇所云——自古受命帝王曷嘗不封禪?蓋有無其應而用事者矣,未有睹符瑞而不臻乎泰山者也。
當然,事實上並非所有君王都進行過封禪大典,有的是因爲未能成就治世大功,有的是因功德並不能達到大典盛舉的要求,有的雖然具備了封禪告天的資格,卻又無睱行封禪禮。足見雖然封禪大典是歷代君王彰顯功德的重要手段,尤其封禪泰山,可謂九五之尊們的人生理想奮鬥目標,然而禮法對於封禪資格卻也有所限定,君王自認受命於天統治萬民,雖然大權獨握,然而出於對天地鬼神的尊崇敬懼,也會衡量一下自己是否達到了堪配盛典的功德,倘若功德不侔,即便有這想法,絕大多數都還是不敢當真舉行如此隆重的大典,並載錄於史,也許事實上做出了封禪的舉動,可不得不打出另外的幌子。
比如秦二世胡亥,《史記封禪書》上只說他向東巡遊到碣石山和海南,經過泰山到達會稽,每處都按禮儀祭祀神祗,在始皇所立石上勒文紀事,以頌始皇功德,又說始皇封禪以後十二年,秦朝滅亡,通篇只對始皇泰山之典用了封禪二字,對於秦二世之“泰山行”並不曾用封禪的字眼。
更別說自從有史以來,女人主持封禪大典的事簡直聞所未聞。
就連曾經臨朝聽政被史官譽爲女中堯舜,肯定其奠定大周盛世之治的文皇后,也從沒有提出過封禪的議案,甚至在她掌政時期,某官員爲了阿諛奉承,諫策孝宗帝可行封禪大典,孝宗病弱,當然不能獨立完成如此盛舉,文皇后便有了名正言順一同主持大典的藉口,這官員卻反被文皇后斥責,最終落得貶黜收場。
縱然這時朝堂之上幾乎盡被韋太后的黨羽佔據高位,可依然還有諸如王淮準一類不失正直敢諫的官員,對於太后明顯觸違禮法的行爲決不可能贊同,但韋太后卻早有準備,一套套地駁斥那些反對意見——
首先,太后這回封禪大典並非以自己的名義舉行,而是代天子賀衍行使權力,天子病弱,但因爲察隱令的順利推行而受萬民頌聖,而勵新六年不說關中,治下州府無一有旱澇災害,糧谷豐收天下承平,就連與大周有滅國之仇的新厥都來臣服,豈不是普天同慶的事,難道不該祭告天地以謝庇佑?太后代天子行祭,也是爲示虔誠,望蒼天賜福,佑天子龍體康復,爲君國福祚延綿。
世上從無女子主持過封禪大典?
太后嗤之以鼻:婦好之前,也從無女子率領軍隊東征西討,倘若萬事都以事無前例用以拘束,多少先賢豪傑都會拘泥埋沒了,百姓不可能越來越富足,國家不可能越來越強盛,便連禮法也不可能越來越完善,社會如何進步,人類如何發展?夏啓之前還都是推行禪讓制呢,如今又哪裡有將帝位心甘情願拱手讓給外姓的君王?
其次,此回封禪大典太后並不打算遠去泰山,甚至不打算勞師動衆前往中嶽嵩山,只不過打算在家門口西嶽華山舉行,太后也承認當今天子的功德不比周武宗,封禪泰山顯得有點過於張揚了,可倘若連在華山封禪爾等都要反對……難不成是想說當今天子無功無德不成?!難道愛卿不聞治下萬民高呼聖上明德之頌?這可是民心所向!
王淮準原本已經準備着致仕“養病”,這時見無法說服太后打消封禪的想法,做完自己職責所在的勸諫工作,乾脆就緘口不言了——天子都已經允同了太后代行封禪大典,他這當臣子的還不依不饒,說不定被扣上一頂犯上作亂的大帽子,都沒處申冤去。
這世道,當官太難,當宰相更難,想要當個忠直剛正的宰相就是難上加難,既然不願與韋、謝之輩同流合污,回家養老未嘗不是一個全身而退的大好結果。
京兆王氏子弟芝蘭玉樹人才輩出,也實在不需要一個宰相之位來證明家族強盛,激流勇退纔是安身之本,王淮準明知韋太后手段毒辣,可不打算再步裴鄭後塵,反而只要家族依然強盛,韋太后纔不得不有所顧忌,輕易不會產生斬草除根的想法。
只這時致仕儼然就是與韋太后鬥氣了,靈沼公暗下決心“尸位素餐”的限期,便是封禪大典之後。
不過在致仕之前,王相國仍然還是屢行了一回職責,勸諫太后在兵助新厥攻佔靺鞨等部一事上必須慎重,提出新厥與大周有滅國之恨,這回主動臣服或懷奸詐,再有靺鞨諸部一度事大周爲主,雖然早已叛離,大周對其興兵並非毀約,可大周內亂未平,對外用兵本就應當慎重,更何況是幫助新厥成勢?王相的意思是,即便大周要對靺鞨用兵,攻服後也該納爲自己統治,沒有讓大周兵士征戰沙場出生入死,好處卻統統被新厥佔去的道理。
可王相的意見再度被韋、謝等相聯袂否定,他們的看法是,靺鞨諸部位於蠻荒之地大不利於朝廷管理,武宗當年將其征服,雖然設置都護府節度,消耗了不少財力人力,到後來還不是如同虛設?那些蠻狄骨子裡就是背信棄義亂臣賊子,根本不值得信任,再說靺鞨諸部多以遊牧爲生,大周即便佔其領域,於君國臣民也不能帶來任何利益,反而是爲了管理他們固建城池頗爲浪費,因此不如由新厥去統治管理,只要新厥與大周簽定協約,承諾今後事大周爲主並上貢,豈不更加省心省力?
突厥已滅,新厥雖然也爲突厥舊貴建立,然而遠遠不及當年突厥之勢,大周既能滅他一回,將來若再叛離,再滅一回簡直就不廢吹灰之力。
靈沼公一口難敵衆嘴,最後也只好保持緘默。
他總不能直言,新厥就算不比突厥強盛,我大周眼下又何嘗比得上當年盛世之治?!
然而關於目前國力以及對新厥究竟該有什麼態度,私下裡謝饒平對太后的諫言卻與明面上頗有出入。
“臣記得當年,太后其實是與裴逆想法一致,認爲應當趁新厥未及成勢時斬草除根,以防日後形成大患。”
因爲封禪大典毫無意外在政事堂得到通過,太后心情大好,雖然這時正是一年中最爲炎熱的季節,今日卻頗有閒情燃爐烹茶,特意召來謝大相國陪坐,聽他提起舊事,脣角淺笑:“可不是,正是因爲此事與先帝意見相左,我當年被授代批奏章之職,一來過於自得,再者也是因爲年輕氣盛,竟與先帝據理力爭起來,先帝怒我過於驕躁,似乎也疑我暗藏野心,這事之後,非但不再許我插手國政,竟然還忽然決定再立繼後。”
雖然說的是人生當中第一次重大挫折,可到底已經事過境遷,韋太后的心情並沒有被影響:“饒平今日提起這事,可是奇異於我對新厥態度忽改?”
“當年太后一眼洞穿新厥復國又忙於東征西伐統一舊部,將來必成隱患,臣十分欽佩太后遠見,只可惜先帝沉湎享樂,而素厭用兵,不聽良諫,反遷怒於太后,臣實爲太后不甘,的確以爲此次新厥來投,太后並不會讓其遂願。”
謝饒平微垂着眼,目光落在面前那盞玉碗煙蘊霧繞的湯麪上,嘴上雖說着軍國大政,思緒卻似乎回到了少年時光,那時的兩人也曾經這麼坐在亭臺裡,年華正好的女子專心致志地看他煮茶分盞,睫毛都不曾微顫。
她是不會煮茶的,是他手把手教會。
甚長一段時間,她煮的茶湯無論湯花抑或味道都實在算不得好,而這些年過去了,漸漸兩人都到了髮鬢染霜的歲數,她這時的茶藝已然是大爲精進,可即便特地分予了他,兩人卻已成君臣之別,他再不敢冒昧捧飲。
舊事如絲,沿着心底密密糾纏,他忽然覺得四周是這樣安靜,安靜得能清晰感覺到埋藏心底多年的隱痛,這時在悄悄呻吟。
於是不顧一切擡眸,只爲與她再來一次無關尊卑的對視,卻見年華不在而更加尊貴的女子,這時正看向亭臺外一角張揚的飛檐,檐上瑞獸威武又猙獰。
“饒平,今時已經不同往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