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李九孃的口直心快,袁十四娘終究要厚道一些,雖然回想長公主生辰宴時的情形仍然忍不住莞爾,這時卻爲謝瑩分解:“長公主宴後,韋相夫人不是再次攜同阿謝向長公主及阮家致歉,稱道阿謝因爲一場大病,足有半年時間恍恍惚惚,竟如患有失心之症,連家人親長都不能辨認,好容易纔好些,可終不算痊癒,冒犯之辭確非出自本心,就說最近這樁,阿謝竟然以爲春夜喜雨爲己所作,可見確實迷失心竅。”
李九娘笑道:“若阿謝當真是大病未愈,相府何必讓她出來丟人現眼,這不是擺明讓人看阿謝笑話麼?謝氏一族眼下好歹也算十望之一,行事竟然如此荒唐,足見是乍然富貴,不比得真正世族門風。”
同安眼見十一娘若有所思,這才醒悟過來柳家與韋家兩代聯姻的親厚關聯,生怕十一娘因爲謝瑩之故而難堪,連忙岔開話題:“十一姐,因爲我如今服喪,不能與宴會客,卻因已經許久未見二叔,心中掛念得很,也不知二叔自從在外立府可還習慣,十一姐既然要歸私家共慶上巳,莫如順便替我問候二叔,我親自描繪底樣,交待宮人裁繡一套袍服,也煩請十一姐代爲轉交。”
自從新帝登基,賀燁自然不便再住禁內,太后早已賜宅立府,賀燁雖然不至於從此難涉宮城,卻再也不比當初可於內廷“橫行無忌”,與同安公主這個侄女唯有宮宴上纔可能見面,但因爲同安仍在服喪,不能赴宴,的確有一年時間未曾見過這位二叔了。
十一娘作爲韋太后的左膀右臂,當然不會完全斷絕與晉王碰面的機會,但謹慎起見,兩人在國喪之後,也再沒有任何私下言談,關於晉王的動向居然全是通過陸離與賀湛口述,事實上這一年間,十一娘即便與陸離、賀湛私見交談的機會,其實也不是那麼常有。
因而當她受託於同安,在辭宮之前,必然要先往篷萊殿稟明。
是的,她必須前往篷萊殿。
新帝登基,太后便公然移居篷萊殿,聲稱這處距離紫宸殿最爲接近,便於她教導督促幼帝德行課業,於是自從裴後薨逝以來禁閉之處,再度成爲這個王朝的中心。
幽悽荒涼盡掃,蓬萊殿從此可謂花團錦簇。
不過十一娘當得屈指可數假期,歸去私家時,便聽太夫人冷笑剖析:“自有周以來,雖未曾嚴定皇后寢宮,然,文皇后當年正是長居篷萊殿,德宗朝崔後同樣居寢於此,就連後來小崔後,也對蓬萊殿望之不及,篷萊殿在韋海池心目當中,儼然便如漢時椒房殿,是她半生可望而不可及之處,眼下但逢時機,必然會據爲己有,以慰不甘之心。”
相比太夫人的憤憤不平,十一娘倒不介懷曾經舊寢如今被韋海池霸據,雖然時常出入其間,卻再也不會爲往事所牽,就算在命殞篷萊殿之前,她其實也並不喜歡這個地方,自幼嚮往之處永遠都在山水之大,而不是這看似華麗的方寸之間,有一些悲痛從來都不值得固守,比如她曾經在此被人毒殺,有一些美好早已煙消雲散,比如牡丹亭裡,她也曾與賀衍攜手共賞。
所以即便身臨舊境,她也從來不存哀悼緬懷的心情,篷萊殿對她而言,無非就是廣宇華堂富麗華美,與其餘內殿並無區別。
可是在經過貴妃曾經居住的紫蘭殿時,她卻免不得躊躇傷感。
焦土殘檐已然不在,可因爲三年之內禁宮不得大修土木,這處依然保持着空荒,芳菲植碧已然被一年之前那場大火盡毀,如今只餘雜草萋萋,有的時候,十一娘並不在意旁人眼光,她會將手掌摁在那片荒涼的土地上。
柳韞,我很抱歉,如果我告訴你我是渥丹,你是否就不至於那般絕望……
你本來不需要赴死,我也知道你沒有殉情之心,你不稀罕皇后之尊配葬帝陵,你所追求不過是從此無拘無束真正自由。
就像我,其實根本不願隨賀衍入葬,就算一具枯骨,我也不願再陪他一起腐朽。
這和仇恨沒有關係,是我們作爲曾經有靈有肉之人,不願屈從。
你孤傲一生,最終卻不得不以悲涼收場,我知道你的不甘,其實不是在於區區正室之位。
那是自尊被人賤踏,終其一生也無法擺脫他人的威逼左右。
柳貴妃,你當得這個貴字。
你之付出,我必竭盡所能,不讓付之東流。
這是我,唯一的彌補,對你,亦是對京兆柳。
倘若在天有靈,你便坐視旁觀。
無論將來會付出什麼代價,韋海池,必須身敗名裂,她顧重追崇所有,我都會一一摧毀。
十一娘起身,孤立荒曠仰望篷萊殿那跋扈飛檐。
終有一日,會讓韋海池明白,這些榮華從來不屬於她,無論生前抑或死後。
——
大明宮外光宅坊,論其地位而言,可謂百坊之首,當然是因毗鄰丹鳳大道與太極宮夾間,是以自從大明宮興建成爲政治中心,光宅坊幾乎從未有賀姓之外居住其間,到近五十年,光宅坊實際已經成爲禁內之一,除了各衙部以外,幾乎沒有私宅建居於此。
但韋太后爲了顯示與晉王燁的母子情深,偏偏賜府於光宅坊,佔據此坊二分之一之地。
光宅坊可是緊鄰舊東宮,賀燁之顯赫地位可想而知。
其實就十一娘看來,與其說是太后恩厚,真真更有利於就近監管,晉王府在這麼要顯之處,修個地道與外臣私見都無疑癡人說夢,於是王府發生什麼,幾乎盡在太后掌握了。
自從晉王府建成,十一娘還從未拜訪過,這次經太后允許受同安囑託,纔是第一回登門。
她也沒想借此機會與賀燁私下面見,因而奉上同安之禮後,便欲告辭。
哪料卻恰巧遇見江迂,也不知從何而歸,殷勤備至的請十一娘入府一敘,話說得自然滴水不漏:“柳小娘子既是奉令前來,怎敢怠慢,再者貴主最近如何也實在爲殿下牽掛之重,倘若不請入內,殿下必然會怪罪。”
又再擺着架子喝斥門房一通,怪其怠慢。
十一娘無奈之下,只好隨江迂一路往裡,七彎八拐到了一處僻靜所在,屏門之內,只見桃李遍值不說,甚至樹杆上也裹纏了上好錦緞,又有金雕玉馬環立道旁,窮奢極欲顯而易見。
像是爲了主人的名聲,江迂趕忙解釋:“原是舊置,大王雖有意簡樸,拆除金玉石馬,奈何太后勸阻,稱拆除方爲最大浪費……”
院落裡並沒有見到其餘侍宦與嬌柔娥婢,十一娘本不覺得詫異,可江迂再次殷勤解釋:“此處雖非內堂正寢,然卻是大王慣常起居之處,大王依然還是從前脾性,不喜人多眼雜,故除了鄙下之外,唯有扈娘可以出入不限,小娘子應當記得,扈娘是因小娘子請託,大王方纔答允維護照庇,只當扈娘爲心腹下屬,並非如傳言一般。”
這看似“欲蓋彌章”爲主人好話說盡的態度,到底引起了十一娘稍稍一個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江迂一眼,頷首說道:“大王數番暗中施助,十一謹記於心。”
彷彿讓人誤解,有索恩圖報之嫌?江迂正要因爲沮喪更加着急於打消誤解,卻忽又聽聞一句:“十一當然明曉多少荒謬放/蕩都是大王爲求自保而有意僞裝,又怎會誤解大王會強扈娘所難?一切傳言不過都是爲護扈娘周全而已,大王能將扈娘視爲心腹,也是扈娘之幸,今後總算有了安身之所,擺脫豪強紈絝各色威逼,十一隻有感激不盡,怎會心生誤解?”
果然是個聰慧伶俐非同尋常的女子,江迂越發相信自己的非凡眼光,眯成一條線的眸子裡笑意簡直要溢出,於是姿態更加謙恭敬服。
說話間,兩人已經行至屋宇之前,正在書案前糾眉沉思的賀燁突然聽聞並非發自扈氏的腳步聲,雖然同時已經辯明有江迂引路,但依然起身一掠,飛快推開了南窗觀望。
瞧見來人是十一娘,賀燁不由挑眉,十分詫異地瞪了一眼心腹忠僕,不解就算江迂心知肚明十一娘是自己人,可不禁出入這處居院,但連通傳都沒有一聲直接把人帶了進來大不切合其一慣謹慎小心的行事作風,難不成是出了什麼十萬火急的變故?
一想到這兒,賀燁乾脆躍窗而出,如從天降般站定在正輕提羅裙拾階而上的十一娘身前。
“丫頭不告而訪,可是宮裡發生何意外?”心急火燎這一問,頓時讓十一娘無言以對。
後頭的江迂十分無奈地暗歎一聲,煩惱着主人的不識風情,爲了免卻客人尷尬,只好出面稟明十一娘是受公主囑託,不無提醒之意:“大王曾經提醒老奴,萬萬不可失敬於柳小娘子,老奴怎敢不請小娘子入府小坐,一時心急未曾先稟,都是老奴失禮……”又幹笑道:“小娘子勿怪,這段時日,大王的確過於緊張。”
這下子連賀燁都覺得有些尷尬起來,於是又瞪了一眼心腹忠僕,轉身往裡:“那就進來吧,正好有件事今日便有結果,柳十一你既然撞上門來,也免得我大廢周折去別苑暗會薛絢之,由你代爲轉告更加便宜。”
下意識就又躍窗而入。
十一娘與江迂面面相覷,兩人都爲晉王殿下這番不走尋常路的舉止哭笑不得。
賀燁人在窗內,瞧見十一孃的躊躇,一咧嘴角:“又沒讓你跟着跳窗戶,爲難個什麼勁?”
十一娘倒沒如何,江迂簡直忍不住跌足,只好一邊陪笑一邊上前推開門戶,恭請十一娘入室小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