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午後,陽照越加豔暖,雖遠不至感覺炎炎生汗,可難免泛生春困,於是宴後時分,在水上涼亭烹茶慢品,就另有消乏解困之效,可每每行此雅事,女兒家那些脂粉着裝的話題就難免落俗,尤其座中還有賀、薛兩位郎君,是以清談時候,固然便以經史詩賦爲主。
自從十一娘長住禁內,與賀十四及陸離面見私話的機會更又稀少,好容易出來踏春,必然不會錯過這一機遇,可沒了蕭小九在場,十四郎反而不便主動摒棄閒雜了,他雖支使起蕭小九來毫不見外,但總不能支使柳小九率衆暫離,而衆多小娘子在場,三人自然不便談及正事,只不過無論是十四郎,抑或陸離與十一娘都並不着急,彷彿真是趁着上巳節來這樂遊苑消閒賞景一般。
因爲十一娘心裡清楚,話題一但圍繞經史詩賦,九娘必然會先失耐性,頂多一盞茶後,她就坐不住了。
果然,九娘坐在亭內,越是俯瞰高坡之下那碧水紅芳人羣歌舞的熱鬧,就越覺這話題枯躁無味,急急飲了一盞茶湯,便與兩個蕭小娘子眉來眼去,暗下達成一致意見後,立即提出欲往苑中游玩,柳婷而做爲閨秀之中最年長者,當然要跟去照應,也只好一同辭席。
鑑於這處小院之外,還有阮家諸郎君等外男,柳氏兩個族兄必然也得隨九娘等一行,而阮小娘子雖然對十一娘依依不捨,也十分樂意傾聽大名鼎鼎的長安五子暢談經史,可貴族女兒總有矜持規矩束縛,有外男在座,她並不便於久留,尤其是當絕大多數女客決定離席的情況下,再者相比諸人,今日她也算主家,於是免不得盡地主之誼,陪同遊賞苑中美景。
唯獨謝瑩,一來沒有矜持的自覺,再兼她對席上話題雖無興趣,可忙着要進一步示好十一娘,更有一層心思,便是十分“賞識”賀、薛兩位郎君的容貌氣度,表現得尤其活躍,也壓根沒有辭席的打算。
十一娘卻自有辦法“逐客”。
當亭中唯餘四人在座時,她忽然與謝瑩熱絡起來,並將話題完全導向詩賦,大有切磋之意,這下謝瑩便如坐鍼氈了,終於揉了揉眉心,致歉稱忽感睏倦,實在撐不住,要尋幽靜之處小歇。
十一娘帶笑目送謝瑩領着僕從遠去,才迎向十四郎與陸離疑惑不解的眼睛:“她一貫癡迷詩賦,大病一場後,談及癡好,卻招架不住了。”
陸離微蹙着眉:“不過早前口吟一首詞作,尤其一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大是佳優別具情懷。”
十一娘忽而又問:“十四郎與六哥可知‘小姐’之稱針對何人?”
賀湛原正盯着謝瑩遠去的背影沉思,聽這一問,咳嗽起來:“這稱謂可不妥,五姐怎麼突然問起,難道是……哪個狗膽包天竟如此誨稱於你?”
陸離也說道:“這稱謂也不知何人始創,追溯時間,大約也就是二、三十載,我只知起源是酒色之徒用以稱呼妓人。”
“如今平康坊中,比如叩玉,誰要是稱她一聲‘小姐’必然也會遭到白眼相向,說不定掃地出門,唯有妓家粗使僕婢,纔會擔此篾稱。”相比陸離,賀湛更加諳熟勾欄場所,豎着眉頭解釋一句,依然追問:“五姐是從哪裡聽得這稱謂?”
十一娘弄明白了時下“小姐”之稱的確切指向,就十分理解阮小娘子母親的憤怒心情,可心中又添不少疑惑,她先將謝瑩大病初癒後的諸多古怪行徑粗略一提,再說自己推測:“我猜,謝瑩這脫胎換骨怕是與柳十一娘遭遇無差,只怕其本身已然因爲那場大病夭折。”
倘若是從前,賀湛與陸離聽人這般推測必然會大斥荒謬,但既然兩人見識了十一孃的情形,此時自然不會引爲無稽之談,可乍然聽聞如此異事居然再度發生,驚駭總是難免,一時沉默不語,只聽十一娘繼續分析:“倘若事實果真如此,如今佔據謝瑩體魄者只怕比我這情形更加詭異,她稱阮小娘子‘小姐’,卻並無侮謾惡意,將徐修能稱爲‘大人’更加匪夷所思,還有奇異之處則是,緣何其分明知道春夜喜雨此首詩作,卻不知爲杜子美所作,抑或是她雖然知道原作爲杜子美,卻以爲世人不知?”
賀湛又再咳嗽:“難道五姐以爲……佔據謝瑩身體者非我大周之人,故而纔對稱謂、禮俗不甚了了?”
“何止如此。”十一娘擡手指了指髻上髮飾:“如此簡單粗陋之設計,謝瑩究竟因何把握十足會引衆人珍奇,這優越感因何而生?我能斷定,早先其逼不得已口吟那首詞作必然也是抄襲,可如此佳作,你我卻並未聽聞……”
賀湛深深吸一口氣,先與陸離對視一眼,才遲遲疑疑開口:“你是說……”
十一娘頷首:“蔣公之卜,若我爲輪迴者,歸來者卻遲遲未現,我時常思疑歸來者究竟是何含義,都不得要領,然而見識謝瑩眼下情形,纔有幾分開朗了,大約這歸來者是指後世之人,也難怪言行舉止與咱們多有出入,對如今禮俗不甚了了。”
“那麼,是否要斬草除根?”賀湛問道。
“倘若剷除歸來者便能使大周免於戰亂,自然不應手下留情,但事情當真這般簡單?”十一娘搖頭:“這時取謝瑩性命固然不難,然而若她真是歸來者,天意如此,只怕不會讓我們輕易得手,貿然行事反而可能引發禍亂,再者一切不過是我推測,謝瑩是否歸來者並不能確定,故我之見解,如今還是觀望爲佳。”
陸離表示贊同:“謝瑩如若真是歸來者,即便毀其身體,說不定那魂靈又會另寄旁人體中,反而打草驚蛇,使其心生防範而越加謹慎,咱們再難尋出對付,更何況依蔣公之卜,禍根是在太后並非歸來者,韋氏不除,依然難以迴天。”
賀湛沉吟一陣,忽然失笑:“要是真如五姐推斷,我還真對這歸來者十分好奇,未知她原本所處世道究竟是多少年後,世間諸事,經歷多少翻天覆地變故……你們想想,她要真是後世之人,豈不對大周未來如何一清二楚?她意欲親近韋太后,難道是知道韋氏日後……只怕會坐擁天下橫行無忌!若然如此,咱們多少努力都是白廢心機,可蔣師之卜,分明還有機會撥亂反正,唉呀,再想下去腦子越發混亂了,要不我再使個美男計,找個時機將那歸來者灌醉,看看能否醉後得真言?”
這自然是一句玩笑話,十一娘與陸離都一笑置之。
無論歸來者底細如何,是否能夠“未卜先知”,眼下該做之事依然還會進行,他們纔不會聽天由命,更何況被一個如今看來還不成威脅的疑似歸來者嚇得裹足不前。
而關於謝瑩的探究也到此打住,十一娘纔將賀燁讓她代爲轉告的話告知二人:“晉王爲何突然對汝陽王府區區幕僚下手?”
“這話說來且長。”陸離捧茶飲了一口,然而還不待他從頭說來,賀湛便拉直了胳膊伸一懶腰,還極其誇張地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引得十一娘瞪目看來,他又展現了兩排白晃晃的牙齒,好個明豔照人的笑臉。
“我那婚事因國喪耽擱一年,親迎禮總算議定,雖有家人操勞,許多事仍免不得我親力親爲,這一段實在煩累不堪,關於那幕僚之事我已知之甚詳,就不再坐此又聽了,五姐先聽絢之細細分說,容我兩刻時間四處閒逛,看看美景,亦能舒解煩悶鬆鬆筋骨。”
說完自顧離席而去,也不管身後十一娘美目直瞪,薛陸離無奈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