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爲何來此?手裡還捧着琉璃碗跽坐在側微仰面頰的十一娘呆怔着想。
“真人請稍坐,奴便即通稟娘子。”陪同瑩陽真人入內僕嫗恭謹相請。
瑩陽真人微微頷首,目光恍恍掃過十一娘,大抵是覺得小丫頭乞討般捧着個碗發呆的模樣稚拙有趣,才又轉回眼鋒,漠然打量兩息,說話時,一邊雋長舒揚黛眉輕挑:“飲爲何物?怎魂不捨守模樣。”
還是熟悉那人,表面疏冷,說話從不依俗禮,即使是對陌生,也不講客套謙辭。
就連眉妝,也還是慣愛一種,數十年無論風尚輪換,兀她一成不變。
大周貴女妝容百千,只說畫眉,便有粗直重烏之闊眉、黑短豎立如蟲翅之蛾眉、尖翹梢撇八字低之愁眉、纖修拋彎別樣清麗之柳葉眉,如是等等。
而瑩陽真人,從不愛香粉朱脂,唯喜收羅各種螺黛。
從始興眉石,到各色銅黛、青雀頭黛、蘇煙黛乃至時下價值十金一顆之波斯螺子黛,刻花螺甸、雕鏤精絕。
然而這琳琅滿目眉黛,卻只爲成就一形。
便是這時眼前,一雙清秀開朗、淡雅嫵麗,卻不失鋒藏英姿遠山眉。
十一娘似乎又見那落筆千金一雙纖巧指掌,輕執玉杆兔毫,略沾辟雍瓷硯裡,幾點調露蘊開墨液,色澤已經不是那般濃稠了,才能描得如此淡秀眉色。
妝成,銅鏡裡那張容顏卻無喜色,拋擱玉毫,轉身背向。
她的恩師瑩陽真人,看似萬千追奉,實則寂寞如雪。
乍遇舊師,心潮起伏,十一娘卻很快摁捺悲喜交駁之情,取淨盞執玉壺,斟桃漿呈上:“貴人請飲,不似別處甜膩、清爽略酸。”
瑩陽真人微微一怔,心說這孩子倒與我口味一般,卻沒多理會,只接過琉璃盞小飲潤喉。
蕭氏幾乎是立即迎了出來,瞧見來者果然是瑩陽真人時難得笑意殷勤——這位從前即便在太后跟前,可都是寡言沉默。
瑩陽真人卻不待蕭氏見禮寒喧,硃紅大袖輕輕一揮示意無需客套,主動說明來意:“我是受人央求推辭不得,聽說蕭娘子有孕在身卻體虛不適,纔來看望。”
蕭氏只覺欣喜:“阿姐聽聞真人駕臨,只覺受寵若驚,不敢慢怠,忙於更衣梳整纔好迎客,還望真人諒待。”
瑩陽真人卻已經起身:“哪需這般拘禮,若反讓蕭娘勞碌,我不是來看望,倒是來折騰人了。”
就往臥內行去,蕭氏自然緊隨在後,事發突然,這時她也沒心思交待十一娘如何。
十一娘明知自己不該擅入,可又實在因爲恩師突至驚喜不已,只盼與舊師多處一時半刻,是以只略微猶豫,便也悄無聲息跟了進去。
只見瑩陽真人剛看一眼正忙着在僕嫗服侍下換上見客穿着的蕭姨母,連忙急走幾步,張口就說:“站也站不穩,還窮講究,快去榻上躺好!”
蕭姨母大概是從未經歷過這等“外交”模式,整個人愣怔當場,還是蕭氏見機識趣,擺擺手示意不知如何是好的僕嫗出去,親手扶了姐姐幾乎是強摁至榻上。
瑩陽真人一步上前,跽坐榻側牽過蕭姨母手腕就凝神聽脈。
十一娘站在稍遠屏角,打量真人專注神色,許久才垂眸,脣角輕抿,老師依然如此,面冷心熱。
她又聽真人總算開口,語氣卻和軟下來:“難怪我剛從洛陽歸來,籬下居士就聞訊而至,險些下跪請求,央我務必請託凌虛師伯替他家娘子看診,蕭娘情形果然堪憂,本身氣血兩虧,卻還心積憂愁,難怪成了這般模樣,若再不妥善保養,這胎固然難以保全,母體也會大受損傷。”
蕭姨母這纔回過神來,牽掛的卻是另一件事:“果是外子請得真人駕臨?”面容上流露出悲喜加交神色。
蕭氏哭笑不得,卻還不待她細詢,瑩陽真人就笑了出來:“可不是,我還從未見過李籬下這般潑賴,竟是我不鬆口,他就混在我上清觀不走,爲了央我答應,竟然連籬下居都舍了出來。”
京都無論文士抑或紈絝,無不知李籬下視樊川別墅更勝性命——當初有一狂生,好容易請託獲邀,赴請時卻不知收斂,飲得大醉後發起瘋癲來,竟引火燒廬,多得衆人撲救及時,倒沒造成毀損。李籬下大怒,當場拔劍欲與狂生拼命,好歹被衆人勸阻,那狂生自此之後便被李籬下視爲“血仇”,每每遇見都不免惡言相向,更甚於當初引薦此狂生者,本爲籬下居士好友,卻也就此斷交,李籬下視他等同陌路。
得知這回爲了保她母子平安,李郎竟能割捨籬下居相贈,蕭姨母更是悲喜加交,竟不顧真人在前落下淚來,話說出口,卻仍是怨尤:“他既能如此,爲何不聽我央求,遣散那些侍妾美婢。”
蕭氏實在覺得姐姐太不像樣,連忙打斷:“依真人之見,可有良方調養,能保家姐母子平安。”
“我於醫術也只略通,凌虛師伯卻是受太后詔見,應會在宮中盤桓數日,需得待他得閒,纔好替令姐診斷,只藥劑調養固然不可少,要緊還是心緒開解,有孕在身,本就經不得過多憂鬱……便罷,我既看在籬下居這份重禮上,應允了李郎,便當竭力。”瑩陽真人說道:“蕭娘可願隨我往上清觀,一方面能得清靜調養平息愁鬱,再者待師伯事了出宮,也便於替蕭娘診治。”
蕭姨母還未出聲,蕭氏卻已喜不自禁,恭身一禮道:“有勞真人照撫,家姐之幸。”
蕭氏委實擔憂憑姐姐性情,怕是會趁這時機乾脆逼迫姐夫遣散侍妾,夫妻兩說不定又會爭吵,更加造成姐姐憂鬱怨憤,哪還能安心保養,瑩陽真人有這世間難得通透明白智慧,有她點撥開導,姐姐說不得就能開悟,懂得珍惜自身。
更有凌虛子妙手回春醫術,姐姐這回纔有望挺過生死攸關。
及到回府,蕭氏仍爲這事慶幸,而韋太夫人得知兒媳在這要緊關頭還不忘去李府,也料到蕭姨母恐怕有些不妥,心中牽掛,聽聞蕭氏歸來,便喚人來問詳細,聽得蕭姨母竟爲一句“子女雙全”爭風吃醋全然不顧自身後,韋太夫人也覺氣惱:“真是荒謬,女人自己都不愛惜自己,又怎得旁人珍重?莫論旁人,便說是我,若爲這類閒事自傷,怕是早在你阿翁過世前,就已經嗚呼哀哉!”又聽瑩陽真人願意開導,求凌虛子診治開方,韋太夫人這才頷首:“如此,行舟也不必過於擔心,別看瑩陽真人表面疏淡,實爲冷麪熱心,她既承諾,勢必盡力。”
又嘆息一聲:“瑩陽真人至情至性中人,雖爲情之一字,甘願終身不嫁,卻也是世間難得通透人,我這一世真心羨慕者不多,真人便是其中之一,多少人能有她這樣果斷,得此清清淨淨自由自在一生……有她開導,你姐姐許能明白幾分。”
蕭氏笑道:“媳也是這般慶幸。”
韋太夫人沉吟一刻,又才說道:“清明即在眼前,家祭雖要準備,也莫忘往慈恩寺,爲裴後做場法事,這一轉眼,也三年了,宮裡雖然定有祭禮,我們卻也要略盡心意。”
蕭氏先稱喏,又問道:“阿家是否依然心存愧疚,媳卻以爲,雖裴公當年有所囑託,然則後事,卻非阿家能夠挽回。”
韋太夫人搖了搖頭:“我只愧沒有保全你阿嫂,至於裴後,她深陷禁宮,我也無能爲力……只我對裴後心存感激,當年我韞兒……”
提到貴妃閨名,韋太夫人眼中忽然掠過一抹厲色,瞬息卻又平靜下來:“韞兒最早爲皇子媵,她性情又過於執拗,從不肯違心服軟,這要是後來太子妃換作個氣量狹窄之人,只怕少不得一番磨折打壓,也虧裴後大度,能容韞兒冷傲,也不忌憚韞兒出身,衣食用度十分寬容不說,也毫不在意韞兒諸多失禮言行。”
說完這話,韋太夫人卻像突感疲倦一般,再不願多言,獨自歸於居臥後一間靜室。
她默坐一陣,展開一幅卷軸,卻是已經故世的柳正畫像。
“我實在懊悔,當初怎麼就沒早下決心,柳正,你不該活這麼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