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虛子入宮半月後,也不知他如何演算卦測,極快爲太后草定建陵之處,當然不能距離德宗元陵太遠,同屬富平,與檀山遙遙相望,在西嶺山之陽。
當然,陵地之擇不能如此草率,雖由凌虛子初定,仍然當由司天臺官員前往進一步審復,再經一番卜告定吉,方能最終確定。
然而凌虛子名聲在外,官員們似乎也都無異議,天子不待審復,便賞賜告功,冠凌虛子天師尊號,雖數回挽留天師于禁內,然也被凌虛子數番婉辭,縱然不曾着急返回洛陽,卻也辭別禁內,暫居瑩陽真人清修之處。
瑩陽真人卻因這回功勞,似乎更被太后信重,頻繁詔入宮廷赴宴。
這一日,太后興致起來,便又請瑩陽入宮,宴上倒無其餘外人,無非後宮嬪妃。
元賢妃固然在坐,謝淑妃今日也在近旁,唯有貴妃柳氏,依然不見蹤影。
瑩陽真人雖不耐煩元、謝二妃對韋太后爭相奉承之辭,好在席上太常音聲人演奏那番雅樂頗爲悅耳,更兼韋太后似乎也熟諳她那性情,並無多少主動客套,瑩陽倒還自得其樂,並不當最近隔三差五就需赴請的宮宴怎麼膩煩。
可這日,正是談笑風生時候,卻有宦官來稟,說是聖人駕臨。
三年之間,雖然瑩陽真人也於太后千秋宴以及元日慶宴上見過天子賀衍——此類盛宴,九五之尊不得不出席——然而,與尤喜舉宴的太后天壤之別,當今天子似乎不喜喧吵,回回都是走個過場,便即辭席。
更別提尋常飲宴,天子壓根就不曾露臉。
三年以來,瑩陽真人竟未得機會與當初甚爲尊敬她這位族侄交談過隻言片語。
而這時絕非瑩陽一人覺得突然,據她觀察得,就連謝淑妃也有短暫驚愕,數息之後才顯喜悅期待情色,忙不迭撫撫髮鬢,理理衣襟,下意識將面孔調整到一個最爲美豔角度。然則,元賢妃卻似早有預料,只是莞爾一笑,彷彿自信滿滿。更加奇異則是那些份位較低者,竟有不少忍不住翹首觀望,似乎未曾見過聖人一般。
倒是韋太后向瑩陽解釋一句:“聖人不喜喧吵,我往常也不煩擾他,只今日卻因一事,專程請聖人走此一趟,便是賢妃,偶然見一宮人琴藝出衆,有心請聖人賞鑑。”
謝淑妃又是一愕,頓時忘記展露“完美”一面,轉臉恨恨瞪向元賢妃。
瑩陽真人心下一動,當然明白元賢妃“偶見”這位宮人是怎麼回事,暗下可謂五味雜呈。
她已經聽賀湛說過,叩音與學生渥丹有些貌似,因而被元氏盤算用來固寵,可她並不曾見過叩音,自是不知這位與學生相似到什麼程度,原本還籌謀着如何打探一番叩音近況,卻不想今日竟被她“巧遇”這樁。
不免勾起舊情,瑩陽真人竟生出“近鄉情怯”相類感觸,擔心自己乍見那張熟悉面容而難忍悲痛。
其實當年學生殞命深宮,瑩陽對天子不無怨憤,又兼裴鄭兩族被滅,她也感覺到事件背後必然深藏隱情,一度以爲天子不仁不義、狠毒陰戾,後來天子宣稱再不立後,瑩陽仍然篤信天子虛僞。
直到賀湛說起不少蹊蹺處,瑩陽靜下心來仔細回憶當年事發經過,才生出新的疑惑。
這時,她固然想看仔細,當賀衍見那叩音會有如何情狀?是惺惺作態懷思舊人,抑或無知無覺顯然早已淡忘。然而她卻也冷靜意識到,有叩音登場這出,今日太后邀請彷彿就不似興之所至了,更像是別懷目的。
更有蹊蹺之處則是,據十四郎言,叩音入宮也半月有餘,元賢妃卻沒迫不及待將人獻聖,原來竟是通過太后這條途徑。
那麼,十四郎起初以爲聖人有意在先,顯然出了謬誤。
“瑩陽,我也不瞞你,那宮人琴藝倒是普通,只相貌卻……你等下一見便知,莫太覺得驚訝。”韋太后卻又說道。
瑩陽故作驚愕:“聽太后這麼一說,我還真覺好奇起來。”
她話音才落,便聞宦者正式通傳一聲“聖人至”,除太后之外,衆人當然避席跪迎,瑩陽真人本來也不應例外,卻被太后舉手阻止:“你是長輩,這也不是正式朝見,坐着就好。”
瑩陽真人聽後也不客套,當真沒有避席,只略微欠身。
天子從甬道花樹下轉來,負着手,並沒着黃袍,而是普通一身白衣,既未帶冠也不束巾,只笄紫金簪,髮髻雖然工整,步伐卻有些晃盪,竟似半醉之狀。
上前向太后見禮,那渙散目光微微轉向瑩陽真人,似乎略怔一下,才怏怏喚了一聲“姑母”。
瑩陽不由蹙眉,她怎麼也沒想到天子竟是這幅狀態來見太后。
太后也似乎微有嘆息,替天子掩飾道:“國政繁忙,應是多日未得安歇,早知你這樣疲累,今日不該煩你。”便示意天子身邊趺坐,又讓人呈上茶湯……看似解渴,實爲解酒。
瑩陽越發拿不準這對母子之間怎生情狀,再有太后何故特意邀她來見叩音,若爲試探,卻想不通透有何試探必要。
至尊這對母子間寥寥幾句交談,大約一刻後,太后纔再將元賢妃“巧遇”宮人擅琴一事告之賀衍,微笑說道:“吾兒盡心國政,原爲幸事,只也不能太過操勞,閒時賞賞雅樂,也是勞逸結合。”
賀衍脣角一動,似乎要說什麼,卻又忍住,無可無不可地微一頷首,執茶在手,又似乎被觸發某種心事,未飲而置,竟乾脆屈肘膝案半支額頭,怏怏得更加明顯,從落坐至此,竟看也未看底下千恣百態爭奇鬥豔諸多嬪妃半眼。
瑩陽又覺訥罕,她從前便知,賀衍純孝,無論對德宗抑或太后,甚至當年對小崔後都是畢恭畢敬,從無失禮之處,今日雖然也並沒有不敬言行,可品度起來,總覺得哪裡與從前不一樣,只天子這時言行,怎麼看也不像陰險毒辣之人,倒有幾分紈絝醉鬼的不堪。
元賢妃等這時刻顯然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剛收到太后眼神示意,連忙揚聲讓傳“秦桑”。
便是更名換姓後的叩音。
瑩陽真人只見宮人嫋嫋婷婷上前,見禮之後也不敢擡眸,徑直跪坐去一側琴案後。
雖她並未看得仔細,只隱約辨其眉眼,但胸口已然像被手掌揪緊。
但聞樂音響起,平平無奇。
這當然是指技巧,然而這首琴曲,卻是當年渥丹甚愛。
底下衆妃嬪,謝淑妃顯然已經看清秦桑相貌,瞪大了眼,連脣角都微搐起來,不憤之色似乎越發陰濃,竟忍不住朝向太后牽起一抹說不清是冷笑還是譏嘲,當然很快恢復常態,只目光卻頻頻觀注向天子。
元賢妃早就不無期待看向天子,這般迫切毫無妒忌模樣,確也讓人深思。
而更多的人,則是驚愕呆怔,顯然都在奇怪賢妃舉薦這位宮人琴藝平平。
剛纔太后對瑩陽那句解釋是壓低聲音說來,在一片樂音繞耳下,坐得稍遠之人自然不曾聽見。
而瑩陽真人這時,毫不掩飾自己微紅的眼圈。
她如果表現得毫無異狀,太后只怕更會覺得是在有心掩飾,瑩陽真人從來至情至性,又哪會不爲渥丹青春早逝悲慟。
而賀衍自聽琴聲一起,眉頭便是一蹙,卻似乎懶得在意,至始至終都未關注秦桑。
直到聽見母親輕聲勸慰族姑瑩陽,稱莫太爲故人傷懷時,賀衍才側臉看了一眼姑母,顯然被她泛紅雙目驚怔了一下,總算想到什麼,竟有些僵硬着脖子扭頭看向撫琴之人。
元賢妃深吸口氣。
“你,擡起頭來!”賀衍沉聲說道。
然而琴聲依舊。
“住手,休再玷污此曲!”賀衍拍案厲聲。
這下子在場中人都被一嚇,秦桑這才醒悟過來天子是衝她喊話,好容易才收回僵硬的手臂,顫顫擡起面頰。
“把她拖下去,杖斃!”
“聖人!”
這時出聲阻止的當然不是元賢妃,她已被嚇得匍匐不起,自然也不是謝淑妃,她正轉怒爲喜只顧興災樂禍,也不是瑩陽真人,因爲天子態度大出所料,她還沒有回過神來。
是太后。
“聖人若是不喜此宮人琴音,責罰便是,何必奪人性命。”太后溫言勸導。
“元氏,你居心叵測!”天子卻似乎沒聽見太后的話,竟拍案而起,那模樣似乎就要衝下去將賢妃生吞活剝一般,剛纔頗爲渙散無神的目光這時有如冷電,本就是薄脣,一喝後更加抿得僵直。待再掀張時,更是一句驚人之辭——
“將元氏與這宮婢二人,一同杖斃!”
“聖人,息怒,息怒呀……”元賢妃話都說不完整了,哪裡像一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寵妃。
“怎麼,朕之囑令無人聽從?”賀衍大怒,幾乎想親自施懲,但他腳步一動,卻被太后緊緊拉住。
“衍兒不可!”
太后卻也只說出這四字,就轉身央求起瑩陽真人來,一時焦急,竟喚瑩陽舊時封號:“玉山,你說句話,我是無能爲力了……也只有你,許才能勸解聖人。”
這話看似沒頭沒腦,瑩陽真人卻隱約猜到太后今日爲何邀她入宮,她看了一眼額上青筋暴起一掃溫儒柔和的賀衍,長跪一禮:“聖人,此宮人與我那學生幾分貌若,我實不忍見她無辜喪命,聖人若厭惡她,不如任她隨我往上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