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這個太后眼中的穩妥人,果然雷厲風行便審明瞭刺客疑犯的真實身份,次日便來篷萊殿覆命,十一娘自然在場,這一段時間需要批擬奏令甚多,賀湛還要分心於接待使臣,徐修能一個起居舍人忙碌非常,一些不甚要緊的批覆只好由十一娘代筆,已經有好些天,都是入了三更才得休歇。
十四郎入稟時,十一娘正在奮筆疾書,但太后突然停止口頭授意,她也正好住筆專心聽聞賀湛的稟覆。
“重刑之下,幾個疑犯都已承認爲潘逆所遣佃作,據其交待,又破獲了一處交傳書信之窩點,卻咬緊牙關不肯承認主使平康坊刺殺案,只稱是受潘逆囑令,將京都人事政令等等通傳,卑職詢問昨日參與追捕之巡衛,得知並未捕獲刺客。”
看似無憑無據,太后卻並不相信這些佃作“清白無辜”:“倘若刺客真與疑犯無關,哪裡就有這樣巧合,狗急跳牆之下,正好暴露逆黨佃作?”
“或許刺客並非隸屬於此派佃作,卻知佃作據點,故情急之下才欲在此隱藏,不過因爲並未擺脫追兵,只好選擇逃竄,但正是因爲佃作反抗,才羈絆了巡衛,讓那刺客僥倖脫身。”賀湛說完自己的“判斷”,又輕輕晃了一眼謝瑩,稟報道一件意外:“昨日案發時,謝太傅子謝五郎正巧在場,其隨行一僕,因聞契苾讓情急之下以新厥語呼救,與幾個刺客交手數十回合,故而記得刺客形容,經此僕所述,刑部已將案犯容貌畫成,意欲張貼要鬧以供海捕。”
謝太傅正是謝瑩之父,被太后定爲天子之師,官至一品大員,但其實並無實權,那謝五郎當然就是謝瑩的嫡親兄長。
聽說自家兄長險些捲進了刺殺案,謝瑩忙問:“賀舍人可知那僕役名姓?”
“似乎名爲阡陌。”
十一娘正覺這名甚是耳熟,便聽謝瑩對太后說道:“阡陌原是新厥人,曾爲奚人所擄,後被轉賣周境,也是機緣巧合下,被我買爲家僕,身手很是了得,當初誤傷晉王殿下獵寵者即爲此僕,我眼下長居禁中,於是令他隨侍阿兄左右,不想正遇此案。”
太后卻不在意是否能夠捕獲刺客,橫豎契苾讓安然無恙,不過死了一個侍衛而已,眼看元旦將至朝賀在即,些微小事並不適宜大張旗鼓,便交待賀湛:“就以潘逆間佃所爲結案,至於潛逃刺客,暗暗搜察即可。”
又讓高玉詳傳令竇輔安,交待禁軍加強警備,再不能發生暗殺事件,更不允許各國使臣有任何閃失。
就這麼草草了事,當然正合賀湛與十一孃的盤算,可這事件到此還不算結束,接下來就看陸離怎麼與契苾讓斡旋了,而自從昨日,契苾讓在平康坊經歷一場驚險,回到進奏院卻被鴻臚寺卿以“保護”爲名軟禁起來,一步不許外出,好生鬧騰了一場,最終也只被允許書寫奏狀發泄驚怒,故而今日陸離奉令來見時,契苾讓正在暴跳如雷。
十一娘今日是作宮人打扮——雖是得太后示意,畢竟她只是個無官無職的閨閣女兒,旁觀此類公務並不合適,稍微掩飾必不可少。
她手提一把鏤花檀盒,跟隨陸離剛剛步入中堂,就見一個身長肩厚滿臉虯髯的粗壯男子,一腳踹翻了個捧膳服侍的胡姬,弄得廊檐下湯水四濺杯盤狼籍,仍不解氣,又一把拽緊胡姬的髮辮,強迫她高高仰着面頰,就欲左右開弓一頓耳光。
十一娘:太暴躁!據聞新厥人英武勇猛,這契苾讓卻如此狂戾兇狠,竟拿弱質女流出氣,又怎稱“英勇”二字,一下子便對新厥人更增十分厭惡。
陸離也看不過眼,趕在契苾讓巴掌落下之前高聲阻止:“契苾君,何至於如此氣怒?”
契苾讓這才轉身看來,他卻並不識得陸離,只從來人官服顏色上判斷,知道官職不低,這才暫且放過了那被嚇得瑟瑟發抖的胡姬。
卻冷哼一聲:“本使昨日險些遇刺,大周朝廷非但不予撫問,還將本使軟禁於此,怎麼,大周太后這是總算想起本使來?”咪起眼角颳了宮人裝扮的十一娘一眼,莫名其妙又是一聲冷哼。
十一娘並沒被契苾讓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倒,上前先放下提盒,施施然一禮:“奉太后之令,特賜大食進貢馬朗酒,以作壓驚。”便啓開盒頂,拿出一壺水晶樽來,清透的水晶映出酒水的琥珀色澤,一看就非凡品。
陸離卻擔心契苾讓順手拿十一娘泄憤,劈手奪過賜酒,囑咐道:“且先囑咐僕役再備膳食。”
十一娘稱諾,她纔剛轉身,便聽那契苾讓質問:“閣下又是何人,姓甚名誰,目測閣下年歲不及而立,卻已服緋,可見官階不低。”
十一娘便暗暗忖度,契苾讓雅言說得雖然生硬,帶着一股濃郁的異域口音,更加說不上彬彬有禮,但既然能從公服上判斷出官員品階,可見對大周禮法並非一無所知。
待她囑咐了另備膳食,返回中堂時,卻見陸離已經與契苾讓隔幾對坐,顯然是已經自我介紹結束,但看契苾讓那神色,似乎卻比早前更加震怒,只不過到底面前人不是胡姬,可由他任打任罵,只好咬牙強忍,一雙綠豆眼幾乎要蹦跌墜地,這人如果不動手,看上去非但不顯狠辣,甚至有些滑稽。
“薛舍人說什麼,本使遇刺一事不該討回公道?”滑稽的人話一出口,倒像是獅吼一般,十一娘卻更覺他是外強中乾。
連十一娘都沒有因這一吼倍感驚嚇,陸離便更顯雲淡風輕:“早先便想提醒契苾君,新厥已對大周稱臣,世上再無新厥國,契苾君以使臣自稱大不妥當,倘若某不知契苾君不諳雅言,故言行難免歧義,幾乎誤解新厥君言而無信罪犯謀逆。”
這麼一頂大帽子當頭扣下,契苾讓頓時失語。
上回他在太后面前並未自稱使臣,只是代轉新厥君要求納幣請諫,並不無委婉地威脅了一下,太后並未震怒,他還道韋氏到底是個婦人,軟弱好欺,周國尊婦人號令委實可笑,心中便十分瞧不起周國官員,這回眼見不過一個文質彬彬甚是瘦弱的官員前來“交待”,雖說自稱爲中書舍人,契苾讓也打從心底輕視小看,哪知陸離卻沒被他的獅吼嚇倒,甚是強勢地給予反擊,這大出契苾讓所料,心頭未免有些打鼓。
他此行身負新厥君交予重任,當然不是愚蠢之徒,哪裡敢當真對大周官員動手,又見這位薛舍人並不好欺,不由得就謹慎下來。
陸離卻佯作不察對方的心理活動,自顧說道:“正因爲契苾君爲大周臣子,故自從入京,便未入住客館,否則出行皆有鴻臚寺官員安排,又兼禁軍護衛,萬萬不會在平康坊遇刺。”
言下之意,契苾讓倘若不是出外逍遙,就算留在進奏院,也不會險些遇刺,一切都是契苾讓咎由自取,大周朝廷根本不需擔負責任。
眼見着契苾讓臉色黑如鍋底,陸離卻又微微一笑:“不過大周官員當然會受律法庇護,契苾君昨日的確受了一場驚嚇,太后亦不能容忍國都長安盡有狂徒枉法,故得訊後立即下令徹察,原來……刺客爲潘部佃作。”
“如何證明?”契苾讓彷彿半信半疑。
“難道契苾君是在質疑太后審斷?”陸離不答反問,笑意漸消:“逆賊潘博勾通北遼侵我國土,爲挑唆新厥部族與朝廷反目,這才籌劃暗殺,刺客身份皆已察明,有其口供爲據。”
“那麼案犯可能交我處死?”契苾讓大恨,其實已經信了多半。
大周朝廷沒有殺他的理由,因爲大周決無可能放任新厥與之交惡,他若死在長安,也只有潘部、北遼纔是獲益者。
“契苾君,依大周律定,禁絕私刑,縱然此幹佃作罪大惡極,也應由刑部治罪,不過契苾君放心,刺客定死無赦,不會讓契苾君白白受這一場驚嚇。”
契苾讓甚不甘心,可眼看陸離堅決不會妥協,也只好堪堪嚥下這口怒氣,這時剛好又有僕役呈上膳食,十一娘將太后所賜貢酒斟滿一杯,直盯着契苾讓一仰脖子喝得一滴不剩,這才與陸離交換了個眼色。
果如所料,新厥人不會不依不饒。
契苾讓重重頓下酒盞,神色更加緩和了下來,卻挑起一邊眉頭,奸奸詐詐地一笑:“新厥君請諫太后給予歲幣一事,未知可有答覆?”
“太后因恤新厥族部不易,故特意恩赦不內歲貢,如此,亦能抵消歲幣。”
這話自然不讓契苾讓滿意,然而陸離根本不待他發作,就肅色提警:“此事非契苾君能夠決斷,故某建議契苾君還當在朝賀之後,將朝廷詔令轉告新厥君,太后有言,自大周立國,從無給予外族歲幣先例,更何況新厥既爲大周臣子,所轄各部理應納貢,朝廷特免歲貢,已爲隆恩浩蕩,是爲褒獎新厥君歸服稱臣。”
“如此,新厥君難以滿足部族飽暖之需,只怕不能約束治下各部侵襲邊境擄掠糧畜!”這又是故技重施以戰事威脅了。
陸離也是輕輕一個挑眉:“新厥君若無能約束部屬,朝廷可調派能者協助御下。”
契苾讓:!!!
“好了,太后之令我已盡數轉告,今日議政到此爲止,我以茶代酒,敬幸契苾君化險爲夷,對了,據傳君之近侍甚爲驍勇,可惜爲護主之故意外而亡,太后歷來欣賞忠勇,故賜重金撫慰,還請契苾君代轉勇士遺屬,某與二三知己,也甚欽敬壯勇之士,故亦備有薄金,望君代爲笑納。”便讓從者奉上一大一小兩盒金錠。
這些錢財,當然可由契苾讓隨意處置,是轉交遺屬亦或據爲己有,或者代呈新厥君阿史那氏當作不辱使命,沒人理會。
契苾讓的神色就更加好看起來。
陸離衝一旁跽坐待命的十一娘輕輕一笑:好了,可以篤斷新厥君用意,否則這點金錠,並不足讓契苾讓歸去交差。
接下來便與契苾讓觥籌交錯,偶爾提起一些戍邊大將威勇事宜,尤其強調武威侯,陸離甚是胸有成竹:“武威侯既然獲令鎮守葦澤關,勢必能夠力挫逆軍,相信不久便有勝訊傳回。”
武威伯當年鎮守幽州,諸蠻數番侵襲也難逾居庸關一步,其實契苾讓也早聞秦步雲赫赫大名,見陸離似乎並不憂心晉朔之急,也在暗自度量:難道說,大周真有把握奪回失地,甚至平息內亂?難怪並不在意與新厥交惡,表現得這般強勢,看來汗王推斷果真不差,周國這時還未到絕境,單隻一個潘博,並不足夠捍動周國根基,新厥眼下之勢,也還不足以讓周國忌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