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春陽帶來薄薄一層暖意,院子裡的梧桐葉舒展開新嫩的翠色,烏瓦粉牆,小徑無塵,看在眼裡安適舒坦,可那穿着青衫粉裙的婢女卻浮躁不已地轉着圈兒,一忽扭頭去看月亮門,一忽又扶着窗兒探着臉窺瞧,待見她家奮筆疾書的阿郎不知因爲何故突然發起呆來,那抻紙的小廝終於有了空閒,婢女連忙衝着裡邊揮手瞪眼,好容易引起了小廝的注意,猶猶豫豫地看了一眼仍在發呆的主人,遲遲疑疑地蹭到了門邊兒,就被婢女一把拽了出來。
“阿郎可是在寫奏劾?”婢女焦灼的語氣像是冒着火星兒,鑽進耳朵裡似乎都能感覺到灼燙了。
“我又不識字,哪裡曉得?”慢性子的小廝一臉無辜,緩緩攤着手。
“你盯着阿郎,娘子回來前,可千萬別放阿郎出門,要是讓阿郎就這麼把奏劾投去臺院,可有你好果子吃!若實在勸不住,裝作不留神將墨硯翻在阿郎衣上,阿郎總不能穿着髒衣裳出門吧,要是阿郎換了衣裳娘子還沒回來,你就遣人去交待一聲車馬管事,論是說馬兒病了也好,鞍韉丟了也好,轡頭損了也好,總之就得拖着!”
這番連珠帶炮的話說完,婢女轉身就往院子外跑,那小廝摸着後腦勺,自言自語說道:“是要讓我把鞍韉藏起來,將轡頭絞斷了?”
又說那婢女一口氣跑到前院,正瞧見女主人邁過門檻,方纔長長鬆了口氣,趕忙上前:“娘子可回來了,阿郎半個時辰前就睡醒了,一睡醒就往書房去,挽着袖子提筆疾書,奴婢不敢入內,長壽又不識字,也不知阿郎是否在寫奏劾,奴婢也想不出其餘辦法,正想遣人往相府知會一聲娘子。”
韋緗一邊聽着婢女說話,一邊就往書房那頭走,也是一臉焦急的模樣。
自從昨日聽說丹鳳門外那樁大事,她就擔心邵廣會忍不住上書奏劾,又不知太后究竟作何打算,連忙回孃家打聽,祖父又不在家,等到傍晚也沒見個能給她支招的人回來,急急忙忙回家,誰知一直到半夜三更,醉得人事不省的丈夫才被薛絢之的長隨送回家來,今日一大早,趁着邵廣還沒醒酒,韋緗連忙又回了一趟孃家,誰曾想這回竟連祖父也鬧不清太后有什麼打算,只讓她勸着些邵廣,不要再摻和進這一樁事。
剛進月亮門,就瞧見邵廣手握一卷迎面走來,韋緗連忙阻攔:“這都快午膳了,夫君這是要去哪兒?”
“去臺院。”邵廣硬梆梆地丟下這三字,悶着頭就往外闖。
“夫君且慢。”韋緗伸手拉住了邵廣的胳膊:“可是爲了昨日丹鳳門事故?夫君先聽我幾句勸言。”
邵廣心頭正亂得像一團麻,哪裡耐煩聽韋緗聒躁,無奈胳膊被人拉住了,他又做不出來推推搡搡的粗魯舉動——韋太后雖然可惡,韋元平也不是什麼好人,這個媳婦卻是自己答應迎娶的,韋緗自從嫁了他,並不曾有一句怨言嫌棄貧寒,也沒有作爲什麼罪大惡極的事,邵廣這個君子,實在沒法子對明媒正娶的妻子橫眉冷對,總歸是相互尊重的。
他這麼一猶豫,韋緗便將勸言一股腦說了出口:“今日妾身已回相府尋父祖打聽過了,先不說丹鳳門那一樁,大理寺失火就有不少蹊蹺,走水時正值深夜,汝陽王怎麼會那樣湊巧遇了個正着,並且還帶着府衛,就像未卜先知得大理寺必會失火一樣!”
“大理寺一案確有蹊蹺,絢之也勸我等上幾日,否則我也會上書附議林御史等,可昨日溫嶠竟然撞死在宮門前……”說到這裡邵廣悔愧錐心,不過卻還沒忘記陸離昨日的一番囑告,深深吸了口氣:“娘子有所不知,那溫嶠早先是向我告發江、洪二州惡事,因我聽信絢之勸言,疑心舉告不實,這麼一猶豫,溫嶠就不知去向,若我一早上書奏稟,說不定溫嶠就不會因爲舉告無門以死鳴冤!這還會有什麼蹊蹺?溫嶠若爲不軌之徒,怎麼會連自身性命都不顧?!事關數千無辜性命,朝廷怎麼也該徹察!”
“汝陽王等已經紛紛上書,太后勢必會重視,何不再等幾日,說不定太后就有決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說不定會有更多無辜喪命!”
“可夫君只是臺院侍御史,就算奏文遞上,也得要等太后召集政事堂諸相商議,又有什麼作用?”
“那我便效溫嶠,去宮門敲登聞鼓,倘若太后與政事堂仍然不聞不問,我也一頭撞死在宮門外!”邵廣紅了眼,用力掙開了韋緗,像頭髮怒的鬥牛一般張着鼻孔就往外衝。
哪知門房卻沒有備好馬,被委以重任的小廝瞪着一雙無助的眼睛,慢條斯理地稟報:“真是怪事,鞍韉尋不到,竟然連轡頭也損斷。”
邵廣:……
韋緗也一路追到前院,終於又拉住了邵廣:“夫君再聽妾身一句,事以至此,即便江、洪二州請奏這時抵呈,太后亦必然會慎重決斷,又怎會如此輕率批允斬決……”
她一番長篇大論尚未說完,卻見邵廣一邊喘着粗氣一邊竟然落下淚來,韋緗立時怔住,雖然成婚不久,丈夫又是個沉默寡言的性情,往常並不如何與她交心,也從不曾提起過往那些坎坷艱難,但韋緗還是察覺出邵廣骨子裡堅韌剛毅的秉性,想他重前因爲家境貧寒,千里迢迢赴考又屢試不第,遭遇多少冷眼嘲笑,但從來沒有因爲這些挫折便怨天尤人自暴自棄,兩次身陷生死攸關,也從來沒有惶恐失措,這個表面儒雅卻鐵骨錚錚的男子,今日卻在她與好些僕婦面前爲了無親無故之人落淚。
韋緗雖然不能理解邵廣心中這時的悔愧難當,卻震驚於那把誓不輕撣的男兒淚,多少勸言都說不出口了,她只覺得腦子裡一片混亂,自己都沒清醒在說什麼話:“博容,你先冷靜一下,我知道你是擔心數千無辜性命,可也不能衝動行事……不需博容去擊登聞鼓,且待妾身遞帖求見,妾身答應博容,必將這封奏劾親手轉遞太后,亦會勸諫太后早作決斷。”
一個是愴然涕下,一個是情真意切,邵御史這所宅邸的大門裡正且上演“執手淚眼”,將一應僕婦看得目瞪口呆,敞開的大門外頭,又傳來一句戲謔:“喲,賢伉儷新婚燕爾濃情蜜意,真是讓人好生羨慕呀。”
正是賀湛剛好趕到,說完這話才踏鞍下馬,瞅着兩人笑得春光明媚又妙趣橫生。
縱然是悲憤填膺的邵廣也頓時覺得尷尬不已,韋緗更是羞紅了臉,但總不能等着滿面淚痕的丈夫寒喧禮見吧,上前嗔怪道:“堂堂起居舍人,怎麼學那些無賴聽起牆角來?”笑着將人迎了進來。
“阿嫂可不要冤枉小弟,哪裡敢聽御史牆角?今日旬假,是想邀約博容兄去酒肆一聚。”賀湛不懷好意地睨了邵廣一眼,繼續打趣道:“阿嫂早前說了什麼甜言蜜語,瞧把博容兄給感動得!”
“你就莫再添亂了。”韋緗瞪了賀湛一眼,因着賀湛是韋元平的心腹,兩人倒也不算生疏,韋緗便交待道:“邵郎正爲江、洪二州之事憂急,十四郎正好替我勸解一下他。”
這下終於是放心讓邵廣出門了,韋緗還是相當信任賀湛有那口才,暫且勸服丈夫稍安勿躁。
於是邵廣便跟着賀湛到了一家酒肆,才一落座就連飲幾大碗酒,眼淚沒有再掉,眼睛卻依然通紅,張口就是一句話:“十一娘可在上清觀?我這便去向她請罪,都怪我魯莽,否則溫嶠等人……”
他心中堵得難受,提到溫嶠二字更覺連嗓子眼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給扼掐得生痛,急喘着再說不出話來,拳頭一下下地擂在食案上。
這情狀,讓賀湛還怎麼說得出責備的話,也只有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