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書閣中,從輕敞的軒窗看出去,正是半池瑟瑟半池紅光的景緻,但賀湛顯然沒有心情欣賞窗外桃灼灼柳依依的美景,他被十一娘剛纔一番話震驚住了,眼底盡是疑惑,雖然並沒急着將腦子裡翻騰的疑問喧之於口,卻在好一番思索考慮之後,依然懷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
“五姐剛纔那話當真,你是真想插手高玉祥這樁麻煩?”
太后處死幾個宦官及宮人的事當然不會鬧得人盡皆知,但諸如賀湛、何修能兩人擔任起居舍人當值左右者,卻不會毫不知情,只是這一類事雖然無關重大,卻涉及禁密,稍有腦子的人都不會胡亂打聽,更加不可能橫加干涉,因着十一娘早有叮囑,賀湛暗下盯梢,雖然也猜測到高玉祥這回倒黴很有可能是竇輔安背後算計,但卻並不清楚其中仔細,他也沒想着打探清楚,高玉祥儘管甚得太后信重,地位好比“御前”,多數情況下,外臣攀交“御前”可得擔當莫測風險,尤其是韋太后疑心甚重,怎能容許外臣與心腹內宦交往近密?
是以賀湛一直堅決貫徹與竇、高之流劃清界限,那麼這兩人誰勝誰負誰死誰活自然與他無關,並且賀湛也堅信十一娘不會觸犯這一警戒,所以他此刻纔會如此震驚,想不明白十一娘爲何決心趟這渾水。
“十四郎是怎麼看待竇輔安與高玉祥兩人?”十一娘不答反問。
“竇輔安對韋太后倒算得上九分忠心,高玉祥卻純粹是諂媚奴顏。”賀湛毫不猶豫便下評斷。
“我是否可理解爲竇輔安爲太后死忠,雖有些私慾,但決不會背主,高玉祥卻爲投機取巧,他如此奴顏媚上,純粹爲了私慾,有朝一日倘若太后自身難保,說不定就會另投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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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都能看清兩人心性,韋海池未必深受諂媚矇蔽,更不說五姐如此明顯示好高玉祥,必定會引韋海池心生猜疑,僅爲高玉祥可能存在之利用價值,冒如此之大風險,大不值得。”
“我並沒想過要立即收買高玉祥,只不過留着這麼一個人在,將來勢必與竇輔安明爭暗鬥,並且據我觀察,高玉祥在韋海池心頭地位,只怕比咱們預料之中更加重要,這回事件,韋海池二話不說便將圖大海等處死,雖將高玉祥交給竇輔安審問,看着似乎也不會再留高玉祥生機,但她這兩日心浮氣躁得很,似乎心中仍存不捨,韋海池雖說不上易受迷惑,但卻極其虛榮,她需要高玉祥此流諂媚奴顏者,然而諂媚者雖然不少,好比高玉祥這樣處處投合太后心意者,卻不多見。”
十一娘作此決斷其實也是經過幾日深思熟慮,眼下既然知會賀湛,那麼就不會輕易放棄,她微蹙着眉頭滿臉凝重,口吻卻不庸置疑:“放任竇輔安掌握宮禁,將來怕是不利晉王行事,留着高玉祥與他爭鬥,兩人誰勝誰負尚還不能定論,但至少有高玉祥這個死仇在,竇輔安便會忐忑不安,而這回若能拆穿他之詭計,太后對他也會更增猜疑,只要我行事謹慎,日後並不與高玉祥更多來往,不至於會引太后不滿。”
賀湛在這事上卻並不容易被說服,他也蹙緊眉頭滿臉凝重:“咱們先且不爭得失利害,就事論事,雖然我暗察得知竇輔安盯上了圖大海私宅,並私下摸察那個名爲周季者來歷,可也僅此而已,並不知竇輔安究竟是怎麼設計高玉祥擔上泄密之罪,你要如何爲高玉祥洗脫罪名?”
“我卻大約已經拼湊出了真相。”十一娘胸有成竹:“十四郎難道沒有好奇過,圖大海爲何將周季收藏私宅,並且引起竇輔安格外關注?”
賀湛原來也摸察透了周季的底細,不過是牙儈訓養之面首,打算高價售予那些不甘寂寞的貴婦用爲消遣,哪知卻被圖大海買入,這事的確有些蹊蹺——圖大海是個閹宦,雖然不少得勢的宦官也有蓄婢的愛好,甚至還有太監公然娶妻納妾,但多數不過是爲了慰藉一番扭曲的心理,不可能有什麼實際“需求”,賀湛得知圖大海私蓄了個面首,也曾惡趣味地揣測過,難道圖大海竟有龍陽之好,蓄婢不能慰藉心靈了,需要養個面首排遣?
只這種猜測他肯定不能告訴十一孃的,眼下被十一娘問起,更加難以啓齒,難得微紅了一張厚臉皮,信口胡謅道:“許是爲了討好某個貴婦罷。”
這個理由當然站不住腳,大周婦人再怎麼彪悍,也不會將蓄養面首的愛好廣爲傳揚,當然,晉安長公主除外,就算真有某個貴婦彪悍如長公主,不介意“愛好”成爲衆所皆知,以至於圖大海這個太監都曉得了,急趕着用周季討好,那麼這個“禮物”也該早早出手纔是,總不能貴婦與面首私混,回回還得去閹宦私宅吧?
哪裡想到十一娘卻頷首認同:“正是。”
賀湛眉毛險些從臉上飛往半空,腦子裡更像是倒進了一桶漿糊,粘粘乎乎的根本不能正常運轉了。
“我之所以讓你注意竇輔安是否暗察圖大海私宅,是爲宮中一件蹊蹺事,便是舊歲重陽,幽燕失陷急報篷萊殿,已爲深夜,我奉詔入見,卻察覺見……”察覺見太后正在穢亂宮廷!
十一娘雖然耿率,但到底是個女子,有的話當着賀湛面前還是不好啓齒的,話說了半截,她稍稍一頓,又是一番措辭之後,纔將所見所聞大至複述:“太后當時已然安寢,卻不許宮人入內侍候,唯高玉祥與一個宦官在內……非但我覺得蹊蹺,便連竇輔安也是滿面疑惑,後高玉祥領那宦官告退,竇輔安還曾詢問那宦官究竟何人,被高玉祥支應過去,竇輔安隨後便關注圖大海私宅,開始摸察周季底細。”
話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賀湛自然有如醍醐灌頂:“圖大海討好者,難道就是韋太后?”
也只能是這個答案了,太后穢亂宮廷,但周季不是閹宦,居留禁中難保不會露出馬腳,要說來德宗已崩,太后即便穢亂宮廷也算不得悚人聽聞之事,大周臣民對這一類宮闈秘醜已經見怪不怪了,想當年明宗帝之母,便公然縱容兩個面首以方士之名出入禁宮,明宗帝這個孝子視若不見,甚至那兩個“方士”倚仗明宗朝太后之勢,鞭笞朝臣,御史臺也是敢怒不敢言,但韋太后的情形卻有些特殊,她如今臨朝聽政,卻還有宗政堂制衡,與人通姦的醜事一旦暴露,汝陽王賀淇必須會大加利用,所以太后行事還是有所顧忌的,並不敢大張旗鼓。
“十四郎不是還察知了竇輔安前些時候莫名其妙收了喬令財禮?”十一娘見賀湛明白過來,又再繼續說道:“竇輔安行事一貫謹慎,並不與外臣私下來往,鮮少受人賄財,緣何會對喬令破例?而此番高玉祥被問罪,正是因爲元賢妃面見太后,雖然無人知曉元賢妃覲見時究竟說了什麼,但聯繫這些蛛絲馬跡,亦不難拼湊出真相。”
賀湛皺着眉頭思量一陣,方纔認同:“竇輔安想必已經察知太后穢亂宮廷之事,肯定是高玉祥、圖大海居中牽針引線,但這事卻不能揭曝,他更加不能出面,正好喬令奉元得志之令,楚心積慮攀交……竇輔安必然是利用了喬令這個愚狂之徒,借元妃之口,污陷高玉祥將此事泄密,太后惱羞成怒之下,纔會不問青紅皁白將圖大海、周季等處死,之所以暫留高玉祥一條小命,怕是也要審問出來他究竟還泄露給了多少人知情,以便一併滅口。”
十一娘頷首:“竇輔安這手也算高明瞭,把他自己擇得乾乾淨淨,太后一心以爲這事瞞得密不透風,元妃之所以知情,必定是高玉祥不慎泄密,元氏一黨爲太后親信,就算知情也不會聲張,太后滅口不至於滅到元得志頭上,又不知喬令兄妹也是知情人,喬令安全得保,當然也不會無端泄露太后醜事引火燒身,高玉祥就算死不認罪,到頭來也只會被太后泄憤處死。”
“五姐既然分析得如此清明,當然明白更加不能插手,韋海池若知你也是知情人,惱羞成怒起來,可不會容情!”賀湛雖然信服十一孃的判斷,卻更加不贊成十一娘干預此事。
“我當然不會引火燒身。”十一娘這纔將她的計劃細細說明,叮囑道:“我知會你這事,只是讓你有個準備,但並不需你插手,十四郎這回只需坐壁上觀即可。若計劃順利,這回亦能將喬令兄妹一併清除,他們兩雖不足爲懼,然而喬嬌對我積怨頗深,她又爲元妃心腹,我一旦離京,難保她不會挑唆元妃對我不利,再說竇輔安顯然已經與喬令達成同盟,真放縱他奸計得逞,只怕會助着喬令兄妹行事,爲安全故,趁此機會斬草除根纔是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