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湛因爲自己突然而又倉促的舉動,一時間有些慌亂不安,不過他並沒在十一娘臉上看見震驚抑或憤怒的神情,她只是帶着些微的疑惑,還是那麼冷靜沉着,就像多年之前的除夕夜,裴五姐找到因爲悲憤想要投湖自盡的賀十四,平平淡淡那句話:“十四郎,我以爲你要比大多數人都睿智。”
裴五姐知道賀十四的經歷,理解賀十四的心情,卻疑惑着賀十四爲何會做那樣愚蠢的事。
因爲得知被家人嫌棄,便要自棄,那的確是傻子的行爲。
睿智?當時的賀十四從來沒有被人那樣稱讚過。
但只有裴五姐那樣告訴他:“十四郎,我從來不同情你,並非你不值得憐憫,而是我以爲如你一般睿智,不會在意那些愚蠢之說,我喜歡你,因爲我多少弟弟,都不如你聰明有趣,他們都很羨慕你,阿姑與我,都以你爲傲,可是你爲何要做這樣愚昧之事?你還不識水性,竟然就想着要去湖中捕魚,十四郎呀,人要量力而爲。”
她拉着他的手,帶他離開那一扇已經開啓的地獄之門:“冬季寒涼,不是習水之時,待到夏季,咱們再習水性如何?”
裴五姐就這麼雲淡風清的,把那時一心要走極端的賀十四給帶回了正途,這一件事,天知地知,賀十四知,裴五姐知。
賀湛又笑了,他的手重新放在十一孃的肩頭:“當年阿姑讓湛出外遊歷,臨別之前五姐予湛擁抱,自那之後,湛一帆風順……待五姐出閨成禮,湛不及給予擁抱祝福,後來五姐遭遇險禍,湛亦無能爲力,未遇十一娘前,湛每當夜半驚醒,悔痛不已,如今,十一娘要遠行,湛以擁抱爲祝,十一娘好生珍重,湛相信,十一娘必定能得美滿平安。”
他在這處,認真的感懷着,不想十一娘卻拈起腳尖,伸長手臂拍了拍他的發頂:“猶記當年,五姐要比十四郎高出一頭,到了如今,咱們卻反過來了。”
賀湛一腔悵惘頓時散盡,眉毛都險些立了起來:“那時你哪有比我高出一頭,只略高一個頭頂罷了!”
十一娘大笑:“十四郎已爲人父,還在意當初低人一頭呢,真有出息。”
賀湛亦笑:“不說這個了,我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讓白先生跟着你去晉陽。”
“那你身邊豈非沒了得用之人?”十一娘知道賀湛是說的白魚。
“我能文能武,哪用你操心?晉陽城纔是險象環生,你手無縛雞之力,雖晉王看着身手不錯,他卻要分心戰事,必不會長在太原,王府裡也就罷了,你若外出,有白先生在方能保證安全。”賀湛堅持。
十一娘也不與他客套:“咱們分處兩地,我要動用你之人手多有不便,若有白先生在,倒也方便許多。”
“太后有意授我爲中書舍人,雖然不在篷萊殿候職,相信太后仍會予我議政之權。”
十一娘頷首:“薛六哥重在治政,十四郎雖也有這才幹,可在韋海池眼裡,更看重你能奉迎心意,十四郎暫時只能做太后近臣,我不擔心你,我擔心是邵博容,十四郎需得想想辦法,待合適時機,促成邵博容外放。”
賀湛很是贊同:“讓博容長期與人虛以委蛇,的確是爲難他,我以爲,最適合他之職位,爲巡察御史。”
“韋海池如今大權在握,蜀王暫時也不能起復,我猜這個太后,接下來就會豐盈庫收,以達成她奢侈無度之尊榮地位,如此一來,地方上有些貪得無厭之官員,必然就會成爲太后眼釘肉刺。”
從前太后放縱貪宦,那是爲了團結黨勢力固政權,賀淇一除,宗政堂被撤,韋海池的注意力也會轉向,一國太后還窮着,財政上捉襟見肘,哪裡容得貪官污吏中飽私囊?所以接下來必定會有一股肅清官紀的政治風浪,也是爲了顯示韋海池一言九鼎至高無上的權力,但這個過程不會太長,待讓黨羽明白什麼不該貪圖之後,也就過去了。
卻是邵廣外放的時機,若要打擊地方官員貪昧國財,還有誰比邵廣更加合適呢?
“這些人事唯有煩勞十四郎了,另有一件,王七郎與尹二郎兩人,眼看任期將滿,我之看法,七郎仍留江漸,也可助世父一臂之力,尹二郎倒可考慮着調任晉朔。”十一娘又說,她如今是真的需要臂助。
“王七爲蔣師學生,對江浙士族頗有影響,留在江漸的確更加有利,放心罷,我會想辦法。”賀湛一口答應。
“十四郎,我最放心不下是阿姑,鬱懷傷身,我卻眼看要遠離長安,只能託你時時開解了。”十一娘道。
“阿姑決意,待你離京後便去籬下居長住,邀了林昔之母與她同住,還有一人便是趙氏。”
林昔被流配西疆,他的母親藍氏卻知兒子性命無虞,已感劫後餘生,但卻不能與骨肉/團圓,未免傷感,瑩陽真人邀她同住籬下居並不奇異,十一娘不解的是另一人:“哪個趙氏?”
“賀淘前妻。”十四郎說道:“趙氏之父與李由在原爲知交,和離之後,趙氏傷心不已,一直疾病臥牀,趙父憐惜女兒,問得女兒意欲從道,也不想阻止,請託了李由在來上清觀說情,阿姑知道賀淘是逼於無奈,不想連累趙氏,但這些事情卻不能對趙氏明言,想着趙氏也是被宗室之禍牽連,心有不忍,就答應了收趙氏爲徒,其實也是想着開解一二。”
十一娘看着賀湛微笑:“你明知道阿姑住去籬下居,其實還有一層原因。”
世人皆知瑩陽不喜袁氏婉蘿,不讓婉蘿長住上清觀,事實上瑩陽對婉蘿早無成見,尤其是當魚兒出生後,更加不忍讓賀湛夫婦長期分居,瑩陽真人一去籬下居,賀湛還有什麼理由住在上清觀?當然是要回家居住的。
“我與殿下離京,主戰場便轉往太原,你只需繼續坐穩太后近臣,也沒有太多機密事宜仍需經手,回家住着並不防礙大事,再兼依我看來,十四郎對阿蘿也並非無情,阿蘿對待十四郎更是一心一意,不僅阿姑不忍,我也心懷不忍,十四郎還是聽從阿姑建議吧。”十一娘這時又端起了姐姐的架勢:“阿蘿溫婉,也是你運數,歪打正着娶了賢妻,應當珍惜。”
賀湛心不在焉的點了點頭,轉而說道:“絢之體弱,太原到底不比長安氣候,五姐還當多多關注絢之起居,晉王府那些女人我已經着人打聽過,雖然各人性情如何還不詳知,家境怎樣卻已經察明,任氏與元氏就不用多說了,其中謝氏,祖父爲謝饒平庶兄,父親又爲庶子,她雖是嫡女,父親早逝,又無兄弟依傍,只與寡母相依爲命,倒沒打探出她與謝六娘交密。”
“另一人呢?”
“五姐敏銳,這個可就令人費解了。”賀湛挑高眉頭,把四媵之一的齊氏家世仔仔細細對十一娘道明。
從上清觀回晉王府,又已經是夕陽西沉時分了。
眼見着賀燁竟然也擠進了馬車,十一娘頓時狐疑,誰不知晉王殿下最惡馬車憋悶呀,即便是風急雨冷時候,也願意披着笠衣騎馬,所以她今日來上清觀,就沒防着晉王也會“蹭車”,特意挑了一輛不那麼寬敞的——冬季,窄些的馬車更利保暖。
賀湛折服於賀燁酒量,今日瑩陽真人也手下留情,賀燁遠不至於飲醉,怎麼就擠馬車了呢?
他這麼高的個頭,進來後車廂頓時顯得狹促,因爲還擺着炭盆,十一娘與他只能並肩坐着,兩人膝蓋幾乎挨在一起,這感覺怎麼也有些曖昧。
更何況某人完全沒有了新婚之夜的侷促,這時顯得更外“奔放”。
賀燁用自己的膝蓋撞了撞十一孃的膝蓋:“王妃,若是你受了委屈,第一個饒不了我之人便是瑩陽阿姑,我前思後想,還得求一求王妃體諒,咱們回去之後,到王妃居處慢慢商議如何?”
十一娘直盯着賀燁的眼睛,頓時有如醍醐灌頂。
必然是隨行之中有太后耳目,殿下這是在演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