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臨近新歲,對於陳氏而言便越是忙碌,這日臘月二十七,陳氏起了個大早,爲備歲末大祭,安排了採買等事宜,近午時方纔得了口喘氣的閒睱,正由得婢女爲她捶打膝蓋放鬆放鬆,便有兒媳入內稟報,說是八郎媳婦特意過來問安。
陳氏雖然是事實上的宗婦,柳青雲也不得族中看重,然而既然甄氏特意前來問安,陳氏這個長輩也不會待以冷淡,笑着說道:“難得她有心,快些請進來吧。”
甄氏滿臉笑容入內,見禮時謙恭十足,陳氏打量了一眼這位侄兒媳婦,見她穿着雖然喜慶,卻也不是花枝招展,心裡便有幾分滿意,再被甄氏奉承了一番,陳氏更覺喜歡。
“你可先去看望了你姑母?她那身子久不見好,我也牽掛得很,只這一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也沒有去看望她。”
甄氏笑道:“妾身正是從姑母那頭過來,叔母不需擔憂,姑母身體並無大礙,只不過前幾日因爲給晉王府備禮,耗廢了一些心力,這才又靜養了幾日。”
據柳青雲打聽,爲晉王府備禮一事並非陳氏負責,卻是甄夫人行爲,陳氏應當還瞞在鼓裡。
“這事我怎麼未聽大伯交待?”陳氏便看向自家兒媳。
“許是阿家要操忙族中事務,世父不願再煩難阿家。”
陳氏微微蹙眉:“可阿嫂身子本就嬴弱,不該再讓她消耗心神。論來晉王妃也是柳氏女兒,不單只是備禮,還需得前往拜會纔是。”
甄氏順理成章便說道:“王妃可沒有這多空閒。”
陳氏的眉頭便蹙得更緊了:“這又怎麼說?”
“兩日前,因毛夫人邀請,妾身往太原府邸拜會,正巧殿下當日接見太原府官員,因着毛府尹交待,毛夫人便讓妾身同行,本是想請王妃往太原府邸共渡新歲,哪知王妃……王妃直接拒絕了毛夫人好意,說是忙着與薛少尹商議推行新政之事。”
“王妃是婦人,怎麼會插手政務?”陳氏大詫,心中卻在品度晉王妃與薛少尹之間的關係,不由極爲不滿。
陳氏一族嚴格奉行男女有別的禮矩,陳氏女兒年滿十歲之後,便一步不出後宅,莫說外男,便是與自家兄弟,都不可能同席而食,單獨相處,薛家雖是京兆柳姻親,薛少尹對晉王妃而言自然仍算外男,晉王妃若是遵守禮規婦德,理當避忌與薛少尹面見,但陳氏卻還懂得尊卑有別,不會當着甄氏面前議論晉王妃有失檢點,故而只是質疑參政一事。
“晉王妃自幼便得太后器重,如今太后執政,想來纔會允准晉王妃過問政務吧。”甄氏這話十分有技巧,用的是“允准”二字,聽來似乎是晉王妃毛遂自薦,太后因爲憐愛晉王妃,纔不反對而已。
“王妃雖得太后器重,也該有自知之明,女子便該安於後宅,怎能插手軍國政務?”陳氏連連搖頭,她甚至對文皇后與太后涉政都懷抱非議,更莫說晉王妃了。
見陳氏面露不愉,甄氏鬆了口氣,再接再勵說道:“妾身既然去了晉王府拜會,當然要求見媵人,不想反而受了一場奚落。”
當年韋太夫人因爲婷而婚事,特意寄信與太原柳族長商議,陳氏也知道這位柳媵人便是婷而,當初她就暗暗埋怨婷而爲了榮華富貴攀附京兆柳,讓太原柳失了顏面,如今聽了這話,不由更加窩火:“你是六娘長輩,她怎麼會不敬冒犯?”
“也怪妾身當年在晉州,責罰了謙兒莽撞任性,許是六娘至今對妾身仍有埋怨。”
“你身爲叔母尊長,教導小輩原是本份,六娘竟然懷恨於心!”陳氏不由冷哼一聲:“難怪當初她一個豆蔻女兒,竟膽敢自作主張投靠京兆柳,後來與嫡親世父也鬧得水火不容,縱然柳東野也有不對之處,可六娘身爲晚輩,怎麼也不該怨恨親長,這要是在太原柳,必定會重懲。”陳氏更是十分不滿韋太夫人包庇縱容,以至於驕慣得婷而無法無天,這時反倒成了太原柳的污點。
甄氏見好就收:“都怪妾身,好端端說起這事,叔母可別爲這一件事氣壞了身體,橫豎六娘已經出閣,這門婚事又全是長安韋太夫人一手作主,便是將來鬧出什麼笑話來,也與咱們一族無干。”
她是牢記柳青雲的叮囑,關於新制的好歹,作爲後宅婦人可萬萬不能多嘴,甄氏的任務不過是挑生陳氏對晉王妃以及婷而心懷不滿,接下來能否說服陳氏,那便要看柳青雲了,這一件事不能急於求成,還需徐徐圖之。
甄氏圓滿達成第一步,又再寒喧了一陣,便告辭離去,陳氏這纔對兒媳說:“我上回責訓韓氏,到底還是讓阿嫂心生不滿,她已經許多年都不過問瑣務,這次卻操心起晉王府備禮之事,也是我當時氣急,不曾顧及阿嫂心情,的確是越俎代庖了。”
兒媳便道:“世父既然將族中內務託付阿家,阿家訓誡族人也是責無旁貸,只是沒想到十弟竟然會這樣氣惱,說出休妻之言。”
“韓氏身着男裝出外遊玩,雖然於今世道,不至於引起流言蜚語,然而我太原柳氏爲晉陽世望,怎能不顧體統禮規?阿嫂一貫心軟,又歷來疼愛韓氏,怨怪我小題大作鬧得十郎夫妻失和也是情理之中,不過爲了這事,反而累損自己身體,怎不讓我更加愧疚。”說完輕聲一嘆:“你還是叮囑一聲青松,讓他勸勸青流,不要再怨怪韓氏,惹得阿嫂憂慮,論來是青流不孝了。”
又說柳青流,因爲生母病弱,從未管教他的學業,反倒是自幼便受叔母陳氏教管,故而對陳氏極其敬重,上回因爲妻子韓氏私下埋怨陳氏小題大作,一時氣惱,怪責韓氏不孝,竟然以休妻作爲警告,直到這時,仍然未與韓氏和好,夫妻兩人尚在冷戰當中,經堂兄柳青松勸告,得知母親因爲這事與叔母產生了嫌隙,越發羞愧,回家後直接跪在了甄夫人面前,勸說母親不要埋怨叔母。
“叔母責備韓氏是出於維護家族門風之心,並不曾教唆兒子與韓氏離心,不過兒子聽聞韓氏非但不思悔改,還在背後埋怨叔母,這才動怒,都是兒子之錯,理當受阿母責罰,只阿母萬萬不能因一時之氣,不顧身體康泰,操勞雜事瑣務。”
甄夫人氣結,卻不願衝兒子發火,私下裡衝身邊心腹僕嫗抱怨:“娣婦這些年來管理族務,原也是爲我分憂解難,我何曾與她生過嫌隙?不過這回,阿韓不過是與孃家姐妹們男裝出遊,這又是什麼了不得之大錯?她當着衆人面前,怒斥阿韓不守婦道,難道不是責我管教無方?爲這件事,鬧得青流與阿韓夫妻失和,阿韓傷心欲絕,多虧得我與她母親多年交好,韓家纔沒怪罪柳家苛薄兒媳,娣婦孃家對女兒管教苛刻,可她卻已成爲柳氏婦,怎能以陳家之矩約束我柳氏族人?娣婦以陳氏女兒自詡,殊不知陳氏女兒雖然名聲甚佳,大族爭相求娶,可陳家男子卻難娶到門當戶對之婦,還不是真正疼愛女兒之家族,都不願女兒嫁去陳家受到如此嚴厲之拘束。”
這樣的現象其實不難理解,世上絕大多數母親都樂意兒子娶個恪守禮規的賢婦,卻不樂意掌上明珠嫁人後受到苛責,所以陳氏女好嫁,陳氏子弟卻反而難以娶到世望貴女。
甄夫人連連撫着胸口:“娣婦怎麼拘管她家兒媳與我無干,將手伸進長房,我便不答應,我不是要與她爭奪族權,但必須讓她明白我纔是柳氏宗婦,長房內務,不是她可以越俎代庖,青流那孩子,怎麼就不明白,娣婦這樣一挑唆,青流竟還埋怨我多事,不行,無論如何我也不能坐視娣婦爲所欲爲,就算得耗廢心力,我回我也要讓她明白,我謙讓着她並不代表我懦弱可欺,我一日未曾入土,就不容她張狂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