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丈。”賀燁親眼目睹老人不惜賣孫爲奴,再也忍不住,上前打斷:“聽你們二位對話,老丈似乎是村內住戶,家中還有田產,爲何非要長孫爲人奴從?”
老人這纔看向賀燁,見是個生面孔,倒也不存戒備,迴應道:“幾位郎君想必是欲前往明德寺吧,就在前方不遠了,若是騎馬,至多小半時辰,只是諸位若是爲了賞寺中梅林,今日只怕不夠時間,需得在寺中留宿一日,但因明德寺香火旺盛,不少信徒均從外縣趕來,就不知寺裡是否還有空舍,幾位不如今晚在村中留宿,明日一早再去佛寺。”
這顯然就是答非所問,賀燁剛要轉回正題,卻被十一娘打斷:“多謝老丈提醒,未知老丈家中可能留宿我們兄弟兼僮僕三人?”
十一娘今日雖然沒有把臉抹黃將眉描粗,但爲方便之故,這時卻身着男裝,便連艾綠也是一身裋褐,儼然小廝扮相,故而乾脆與賀燁兄弟相稱。
“老兒家中可不敢留宿貴人,只是羅郎君一貫俠義,諸位還是寄宿羅郎君莊上。”老人笑道,臉上再不見悽苦之色。
十一娘也沒再堅持,便看向那位羅郎君:“未知郎君可行個方便?”她這話音才落,卻捱了賀燁一個暗肘。
十一娘便看向晉王殿下:“阿兄,這位老丈必有難處,剛纔已經明言,你又何必追根究底,阿兄一貫養尊處優,又哪裡知道鄉里之間,這些貧苦百姓艱難之處?”
賀燁:……
好吧,他知道以自己一貫稟性,的確不該多管閒事。
便輕哼一聲,揚了揚下巴:“我就說在太谷縣玩玩也就罷了,你非要去什麼山寺燒香,這下好了,今晚且趕不回縣城,我可是有話在先,吃不了素食,如果你執意寄宿明德寺,我管那些僧人如何,大不了自己出去獵上幾隻野兔,動手烤着吃。”很有些惱羞成怒的模樣。
十一娘尷尬不已,只好向羅郎君施禮:“某與阿兄來自長安,至晉陽遊學,聽說明德寺梅紅豔放,一爲禮佛,也是爲了觀賞梅景,卻未想到要在外留宿,還期羅郎施以方便。”
那羅郎君卻也好說話:“南老丈既開了口,羅某自是不會推脫,便請二位隨我前往寒舍吧。”又轉過頭去對老人說道:“大郎之事,改日再與老丈商議,老丈先請。”
竟然仍是畢恭畢敬的態度,連十一娘都嘖嘖稱奇。
華衣男子姓羅,說不定便是太谷豪族子弟,就算樂善好施,但是對一個村居貧農這樣恭敬,怎麼看也有些蹊蹺,十一娘原就打算着在明德寺周邊村莊寄宿,側面打探一下明空的底細,這下子更是對羅郎無比好奇,便看向賀燁,見他雖然一臉不以爲然,顯然也沒有異議,於是便當真隨那羅郎君去了居處,一路上不少寒喧客套。
當然也自報了姓氏,十一娘並沒隱瞞自己出身京兆柳,她與賀燁都是一口長安話,自然也冒充不了當地人,好在長安作爲國都,長安人士遍及周境,莫說太原府,便是嶺南、劍南等更加偏遠之地,稍有見識者還不至於聽不懂長安話,晉朔的語言雖然在腔調上不同,倒也不那麼難懂,是以溝通起來不成問題。
更不說這位羅郎君居然會說雅言,溝通起來便更加順暢愉快了。
待到目的地之前,十一娘已經確定這位果然是太谷羅氏子弟,族中行九。
十一娘忍不住與賀燁交換了一個眼神,羅九郎,在太原府卻也赫赫有名呢!
大周所稱豪族,其實專指建國以來才興盛的豪闊,要麼是隨高祖起兵的部將,要麼是當年資助高祖的富戶,其中有一部份,因功勳甚大,大周建國之後,受封爵位,便上升爲勳貴階級,有別於豪族了,因而,論地位而言,豪族略低於勳貴。
不過因爲自明宗以來,好幾代皇帝重文輕武,勳貴的地位大不如前,而豪族在地方經營壯大,雖然政治地位有限,大多卻比勳貴更具財力,不難賄賂地方官員,雖說論勢力,無法與京兆十望等顯望並肩,但在本土,卻也有一定影響力,比如陳氏這樣的二流世族,實際上無論財勢,都不如羅、蔣等豪族。
太原爲大周龍興之地,這也註定了晉朔之境,豪族最爲壯大。
但豪族因爲根基不足,故子弟習文者少,絕大多數都不是經科舉入仕,而是走任子、抑或雜流二途,這也造成了豪族子弟無望中樞拜相,論起政治地位來,始終要低世族一等,可是太谷羅氏,近十年來卻有意向世族轉型,雖然也只出了兩個明經,但在晉朔衆多豪族之中,已經算爲翹楚。
這位羅九郎,雖然未得出身,然而頗擅詩賦,其名聲竟然讓長安士子都有聽聞,羅家正值“轉型”關鍵,是以對九郎羅厚這位子弟寄予重望,十一娘熟悉太原衆豪族的過程中,當然不會忽視羅厚,但根據探察所知,這位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九郎,個性確有乖張處,以至於讓羅氏諸多長輩愛恨交加。
據說羅九郎雖然聰穎好學,然而又頗好美色,不過莫說他只是豪族子弟,即便是出身世族,這也不算什麼缺點,但讓人議論紛紛的是,羅九郎竟然與自家嫂嫂有苟且之嫌,不僅數回當衆稱讚嫂嫂貌美,居然挑唆嫂嫂與兄長和離,不過後來又見異思遷,與和離歸家的嫂嫂一刀兩斷,以至於嫂嫂哀怨不已,羅九郎身上便揹負了與嫂嫂通姦,喜新厭舊兩大惡名,當然,這僅只是傳言,羅家並未承認九郎有此劣跡,當事人便即那位嫂嫂也沒有站出來指責過小叔的罪行。
只不過羅九郎曾經寫詩讚頌嫂嫂才貌,倒是確鑿。
又說羅九郎爲人高傲,許多世族子弟都被他當面譏損,是以不少人都認爲羅九郎狂妄自大,名聲在外內裡糟糠——羅九郎從未應試,似乎也的確不那麼自信。
可羅九郎不願與世族結交,卻偏愛與草莽廝混,居然和市井之徒八拜爲交,兩人稱兄道弟,甚至爲了市井之爭打架鬥毆,這也讓羅家諸多長輩極度頭痛。
當時晉王也目睹了羅厚的事蹟記載,竟發感慨:“此子頑劣程度,比我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沒想到明德寺未到,卻在這村野與高深莫測衆說紛芸的羅九郎狹路相逢,別說十一娘好奇,便連晉王殿下的精神也爲之一振。
從土路前行兩、三裡,便到了一處莊園,然而與衆多豪貴修建的田莊不同,羅九郎這處莊園,屋舍竟當真是用土坯茅頂建成,與村居農舍的區別僅在於,院子大些,屋舍多些,直到進了內宅,十一娘纔看見竹木搭建的幾處亭臺,與寒梅蘭桂一類植株,略作裝飾,而一應陳設器具,皆非名貴材質,樸實無華,就連茶具碟碗之物,也非瓷非玉,而是陶製,只是相比農人常用,沒有破損,更加齊全而已。
當然相比貧民居宅,屋檐更加敞闊,故而不用憂慮雨雪入室,窗戶便建得更加低矮且寬大,坐於室內並不覺得昏黯,屋子裡頭的陳設也不是那麼簡陋,又經過僕婢精心清掃,整潔非常。
十一娘又特別留意在旁侍奉的婢女,雖然沒有濃妝豔抹、簪金帶銀,容貌卻也嫵媚秀麗。
再看呈上待客之熱飲茶點,很是精緻可口,足見這位羅九郎雖然不那麼講究華屋精舍,對生活品質卻也並非毫無要求,至少還不拒絕紅袖添香,美食佐味。
而這位當主人的,似乎也並不覺得自己這土屋茅舍慢怠貴客,客套話一句不說,當聽十一娘稱讚茶點可口時,甚至洋洋自得,根本不想謙遜。
“那位南老丈,看上去似乎不像普通農人?”
直到十一娘問出這一句話後,羅九郎方纔輕輕一挑眉梢,顯露出幾分詫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