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飛笛此日出行到這酒肆,卻是因爲推脫不得家長告囑,要將他那遊手好閒的紈絝堂弟給押回家去。
孟十五郎今年才十六,爲嫡正子弟中排行最末,在本家也是小兒子,他的父親在外任官,兄長也在外頭遊學,祖父年齡大了,心思皆放在幾個年歲更長的子弟上頭,也實在顧不上十五郎,十五郎的母親是繼室,故而只是小世族出身,沒有什麼見識,只對這個唯一親生的兒子寵縱非常,一直便不約束。
十五郎年紀小小,卻是染上一身紈絝習氣,終日在外遊蕩,結交泛雜,多數都是些興趣相投的紈絝,也不乏小吏閒漢。
今日他是受太原縣一衙差相邀,來這酒肆吃喝玩樂。
這個衙差人稱展肚子,老孃是個豪族庶女,被嫡母不容,胡亂配了他爹,展老爹就是個市井無賴,年輕時靠着替豪族收利爲生,後來走了運,娶了個豪族庶女不說,不知哪裡尋摸了一箱古玩,高價售出,積累了一筆本錢,自個做起放利的生意,只有展肚子一個兒子,於是格外寵縱,展老爹又是個有眼光的人,故而沒打算讓兒子繼承“衣鉢”,雖然也沒指望兒子通過科舉仕進,卻託了人脈爲兒子謀得衙差一職,不但更利展老爹的“事業”,運作得當,說不定也能讓兒子雜選入仕。
展肚子雖說不上豪闊出身,但手頭零用錢就不曾短缺過,故而也被他混進了紈絝圈子,只從前他可沒與孟十五郎特別交近,這段時間才殷勤討好。
孟家老祖父雖然難以顧及十五郎德教,但因爲族長拒絕了毛維拉攏,這段時間格外留神毛維惱羞成怒打擊報復,既然太原令於墉爲毛維心腹,那麼於墉手下的展肚子莫名其妙對十五郎大獻殷勤,必定會引起族老們的警惕。
但孟十五郎被母親寵得無法無天,表面上對諸位親長唯唯諾諾,實際上卻不以爲然,再兼展肚子數回接觸,根本沒有提及什麼新政站隊的事,孟十五郎更加篤定親長們小題大作,故而將諸多教囑當作耳邊風,照樣與展肚子來往。
要說這展肚子,之所以得這諢號,倒並非是因爲他肚子大,而是他從前養了只鬥雞,特別驍勇,有回將對手“開膛破肚”,被一衆賭徒弟稱爲“破肚將軍”,展肚子是沾了鬥雞的光,才榮獲這一“尊號”。
要說來嘛,這展肚子倒生得面白高挑,甚是英俊,這也是他在紈絝圈子立足的根本。
衆紈絝不僅貪好美色,便是同性結交,也要挑剔相貌,粗俗貌鄙者可難以融入。
大冷的天,酒肆一間暖閣,孟紈絝與展肚子各自搖着把羽扇,正在那裡相談甚歡呢,忽聽一聲門響,“黑臉”郎君一步邁入,展肚子正要喝斥,孟紈絝卻上趕着陪笑:“九哥,你怎麼來了?”
孟十五郎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怕孟九哥,誰讓孟九哥娶妻彪悍呢,連孟十五郎之母這位長輩都數回被侄媳婦“教誨”,吃了不少啞巴虧。
九嫂訓誡起十五紈絝來,可是回回都言辭如刀。
展肚子一聽是“九哥”駕到,也立即奉上一張笑臉:“哎呦,九哥請坐。”連連衝幾個陪飲的藝妓使眼色,讓她們殷勤招待。
“跟我回去。”九哥卻不領情,看也不看那些美人一眼,冷冷說了這四字,轉身便走。
“肚子兄,小弟失陪了,改日再置一宴陪罪。”孟紈絝雖然大覺掃興,但半點沒有違逆堂兄的意圖,扇子一收,便要落荒而逃。
“十五郎!”展肚子哪裡容得這哥倆無聲無息便要撤退,一把拉住了孟紈絝的袖子:“我竟不知十五郎這般膽小,飛笛君不過是你堂兄,又不是你爹!”
孟紈絝苦着一張臉:“要是我爹,我還真不怕,有我娘治他呢,可九哥卻不好惹,我說也說不過他,打也打不過他,就連我娘,也要忌憚九嫂幾分,肚子兄就別爲難我了,今日容我先去,改日咱們再敘。”
展肚子哪裡想到孟十五如此不頂用,心裡暗暗焦急,忽然便聽聞暖閣外頭一聲“雷響”,這才如釋重負,嘿,羅六郎果然不會放過孟飛笛!
不同於長安酒肆,晉陽因爲寒苦之地,酒肆冬季多置暖閣,然而正因暖閣佔多,是以相隔並不遠,這處小小院落,四面便圍有十好幾間暖閣,羅六郎那一聲“雷響”,引開了不少推窗,周人喜熱鬧,更愛旁觀爭端,再說羅六郎與孟飛笛這一雙冤家對頭,本就引得流言四起,如今狹路相逢,衆食客當然不會錯過圍觀起鬨。
羅六郎吼出那話也的確挑釁十足:“孟忘八,你終於敢出門了?!”
十五紈絝一聽不好,更加堅決的擺脫了展肚子的拉扯,衝出去就要爲堂兄助拳——
他雖不學無術,貪好玩樂,世家子弟的基本操守還是具備,哪裡容得自家兄長被人當面鄙惡?人沒站穩,就喊出一句來:“羅六,你纔是忘八,你全家都是忘八!”
那展肚子,原本就等着這出變故,這時哪裡會袖手旁觀,趕忙出去助拳:“羅六,睜大眼睛看看,這處可不容你張狂!”
孟飛笛深深蹙着眉頭,沒有理會滿面氣憤的羅六,卻睨了一眼顯然唯恐天下不亂的展肚子,深覺此事不利家族,卻也想不明白展肚子有何陰謀,但平息爭端在所難免,於是拉了一拉就要衝上前去與羅六拼命的堂弟:“你先回去!”
“九哥?”十五郎大詫:“羅六/四處詆譭九哥名聲,九哥怎能一再容讓,豈不是讓人嘲笑我孟家好欺?”
展肚子見縫插針:“羅六,展某與孟家兄弟友如莫逆,你對他們出言不敬,便是不敬展某。”
羅六郎氣得兩眼通紅:“展肚子,你算哪根蔥,別以爲區區衙役,就能在晉陽城橫行!”
“還不回去!”孟飛笛卻對堂弟厲喝,上前一步,衝羅六郎抱揖:“羅君與我之間誤解,今日不妨一談,能消彌最好,只這些事,關係亡者聲名,當衆爭執大是不妥,還請羅君暫時息怒。”
見羅六心生猶豫,不再咄咄逼人,孟飛笛乾脆下令幾個長隨:“先送十五弟回府。”
展肚子這時卻也沒有生事,甚至殷勤說道:“正好這間雅室,可供九郎一用。”
孟飛笛冷冷掃了他一眼,不作理會,只對羅六郎說道:“還請移步,另換一處。”
展肚子目送着心懷不甘的孟十五郎幾乎是被幾個膀大腰粗的奴僕架走,冷冷一笑:今日目的已然達成了,任憑孟飛笛智比諸葛,也絕對想不到已經步入陷井當中!
又說孟飛笛,果然與羅六換了一家酒肆,兩人隔幾而坐,也沒有多此一舉叫奉美酒佳餚,在羅六那憤慨不已的目光逼視下,孟飛笛也只是滿心無奈。
“孟某知道,羅六郎屢屢挑釁,皆爲秋山觀主不平。”
“住口!薄倖小人,也敢再提佳人名諱?!”
“孟某的確有負秋山,今日不會自己開脫,之所以與羅君坦誠一敘,實則並非因爲懼怕羅君,孟某之所以不與羅君計較,只因羅君確爲秋山知己,故孟某不願與羅君結仇罷了。”
“你話說得好聽,但你有負秋山一往情深卻是事實,秋山是有眼無珠,竟然一直對你這忘八小人情深不移,你也休用那家族壓力分辯,羅某要是能得秋山芳心,就算被家族驅逐除籍,也絕不負心薄情。”羅六郎這話倒也不是妄語,當年他娶了妻,才結識秋山觀主,一時驚爲天人,便要停妻另娶,引得家長動怒,可就算捱了責打,羅六郎也不肯屈服,可惜最終他雖然和離,成了自由身,但秋山卻待他並無男女之情,兩人雖是知己,也僅是知己而已。
秋山的情意,盡給孟飛笛,可孟飛笛呢?背信棄義另娶旁人不說,到後來,甚至秋山臨終一面也能狠心拒絕,那個癡情女子,臨死之前雙目不離門扉,最終慘然一笑,留下“當死心了”四字,就是臨終遺言。
“孟飛笛,你怎能忍心至此?!”羅六郎七尺之軀,不免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