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區區一個丁梧亮,連陸離都沒怎麼放在心上,他很快又說起另外幾樁案件。
“又有一人,姓唐名遷,狀告太原甄子弟強霸民女。”
十一娘蹙眉:“被告與甄夫人是何關係?”
“王妃果然敏銳,被告甄守律爲甄夫人堂弟之子,爲嫡正子弟,年二十三歲,取明經得出身,只目前尚在候缺,這案子也是陳年舊事了,已過三年。”陸離道。
“原告是什麼身份,可與毛維黨有關聯?”
“唐遷爲晉陽縣農戶,家境普通,有百餘畝土地,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然而他並不親自務農,買了幾個僕役負責稼穡,一家五口人,卻是在晉陽城中賃了一處宅子居住,這唐遷好賭成性,不過他運氣甚佳,倒是贏多輸少,表面上看與毛維黨沒有什麼牽連,但因爲他是五日之前纔來舉告甄守律,故而許多事,我還不及調察仔細。”
陸離頓了一頓,接着說道:“唐遷有二子一女,女兒三年前被甄守律納爲妾室,如今已經生有一子,唐遷便是狀告甄守律強納他這女兒,據他口供,女兒十五歲時,他原已經與好友吳三好達成協定,兩家結爲姻親,可誰知女兒出門遊玩,竟被甄守律看中,提出要納爲良妾,唐遷告訴女兒已然定親,甄守律卻口出威脅,並去找了吳三好,一番威逼利誘,吳三好無奈之下只好主動退親,唐遷因說得罪不起太原甄,只好忍氣吞聲。”
“那甄守律怎麼說?”十一娘問。
“甄守律十日前因得家長囑令,往洛陽處理事務去了,並不在晉陽,他父兄聽聞唐遷竟然告官,勃然大怒,代爲呈辭,說三年之前,甄守律的確是在遊玩時結識了唐氏,後來稟報家長,欲納唐氏爲良妾,甄守律十八成婚,妻子卻因病不能有孕,故而甄家長輩也並不反對子弟納良人爲妾,雙方去官府公驗了納妾書,唐遷也收了甄家給付聘禮,故而甄家便不承認強霸指控。”
十一娘搖了搖頭:“可就算唐家收了聘禮,卻不能證明甄守律沒有施以威脅。”
“我倒是盤問了那吳三好,他倒不像奸險惡毒之人,又問了吳家鄰人,都說吳三好老實巴交,卻生來好命,他原是個孤兒,不想機緣巧合救了一商賈性命,被商賈認爲義子,後那商賈過世,分給了吳三好一大筆財產,吳三好便置了數百畝土地,又請了幾戶佃農,日子過得很是殷實,他那兒子也並沒有劣跡,眼下已經娶妻,與妻子夫妻和睦。”
這樣聽來,彷彿甄守律真有強霸民女之嫌了。
十一娘覺得有些難辦:“甄守律爲太原甄嫡系子弟,強霸民女罪行一旦落實,不說仕途盡毀,甚至難逃牢獄之災,太原甄旗幟鮮明拒絕毛維,可若因此一事對晉王府心生嫌隙……但如果甄守律真做爲惡行,也不能包庇縱容。”
十一娘沉吟一陣:“被告不在晉陽,這事倒還能拖延一陣……不好,要是這事出自毛維陰謀,必是他故意等到甄守律離開晉陽才交待唐遷舉告,就怕他對甄守律不利,造成甄守律畏罪潛逃!”
陸離頷首:“我也想到了這點,故一接舉告,立即交待白先生遣人往洛陽,暗中護衛甄守律安全,但願還來得及。”
“那麼我明日去見一見甄夫人,事實究竟如何,還當摸察仔細。”
陸離又說了另一件案子。
“晉陽有一商賈,狀告羅六郎。”
十一娘都忍不住揉開額頭:“毛維這回,網可撒得真大,我不過是與羅九郎有些交情,他便將矛頭對準了太谷羅,羅六郎又惹了什麼禍事?”
“羅六郎不是在太原府衙領了捉錢?這商賈聲稱羅六郎故意引他入陷,讓他以高利借貸捉錢,商賈無力償還,羅六郎便將他打了一頓,又霸佔了他兩家商鋪,用來抵債。”陸離卻不過多解釋這案情,再說一案:“無獨有偶,太谷縣一農戶,竟來晉陽狀告太谷蔣子弟,同樣是騙他借貸官府捉錢,農戶無力償還,一雙子女被太谷蔣強索爲奴,家中三十畝農田,也被太谷蔣霸佔,農戶不服,往太谷縣衙舉告,紀倫卻說他本應償還官債,農戶聽說王妃主張舉告不法,故而來了晉陽鳴冤,一紙訴狀,連着紀倫一塊舉告,指控紀倫與蔣家狼狽爲奸。”
十一娘立即明白了:“羅六郎是虛晃一槍,毛維有意讓咱們疑他藉機剷除異己,實則,是想讓咱們相信紀倫清白。”
賀燁在旁聽得嘖嘖稱奇:“我倒是小看了毛維,這老兒真是花樣百出,陰謀環環相扣,讓人防不勝防。”又補充一句:“普通人防不勝防,不過這回毛維老兒遭遇王妃與絢之,可算是踢中了鐵板。”
十一娘卻在盤算着關於捉錢一事。
所謂捉錢,起源可追溯到魏晉之後,至廣朝那一段時期,簡而言之,便是朝廷不願以賦稅所得支付官員薪酬及開銷,是以設置了官廨錢——朝廷下發一筆資金予各級官府,但這筆錢可不是用作開銷,而是本金,各級官府在當地斟選令史即捉錢使,分發官廨錢,規定利息,一定時間後,令史要連本帶利償還,利息部分官府自用,本金交還朝廷。
這一制度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朝廷資金不足的難處,但由於朝廷監管不利,每當貪官污吏橫行,便會自作主張升漲捉錢利息,導致借貸者無力清償,不少家破人亡的慘事。
比如大周,因建國之初,財政緊張,是沿襲了這一制度,到文皇后執政時期,一度廢除,明宗時又再恢復,捉錢令史也不再由官吏擔任,而下放給富賈豪族,借貸者也不再限於商賈,導致不少平民被捉錢令史哄騙,借貸這比私貸還有多息的官債,一旦無力清償,只好變賣家產,甚至賣身爲奴,這也是各級官吏勾結豪富兼併土地的重要手段。
而律令規定,雖捉錢令史甚至不算吏員,但只要能如期交付利息,便有機會入仕,這也是衆多豪族爭取捉錢的重要原因。
就比如太谷羅,立意向世族轉型,羅六郎這位宗孫又不擅文才,那麼憑藉捉錢令史入仕也是一條出路。
“從前咱們忽視了這一條,眼下我倒想在新政添加一款,便是廢除官廨錢。”十一娘說道:“各級官吏利用官廨錢中飽私囊,卻會加重土地兼併,造成官員與民爭利,此制實爲謬政,大不利於民生。”
陸離頷首:“雖只在太原府試行,但也算是做了初步嘗試。”
“羅六郎沒有欺逼良民吧?”十一娘這才問道。
“那商賈倒是借了官廨錢,以藉此生利,只是想要賴帳,卻又沒走得脫,被羅六郎拿住,當真暴打了一回,將其扭送去了衙門,那兩間商鋪,也是依法抵債,只不過羅六郎行事的確不那麼謹慎,動手打人真不應該,我已經教訓了他一頓,並施以杖責,太谷羅既然想向世族靠攏,對子弟督促還算嚴格,毛維應當不至於再找到其餘把柄。”
十一娘頷首:“這也還罷了,狀告紀倫那農戶又是怎麼回事?”
“原告本無意借貸,但只有三十畝田,卻要養活一家七、八口,本就捉襟見肘,鄰里又有不少逃亡,牽連原告也要承擔賦稅,眼看便要入不敷出,蔣家主動找到他,說服他再買下四十畝山地種茶,蔣家可以收購,原告動了心,便借貸了官廨錢,哪知買了山地,不待產出,蔣家便找上門去收利錢,原告哪能清償?然而當初與蔣家所籤契約卻是白紙黑紙,原告不識字,並不知契約內容,是被蔣家糊弄了,但這事紀倫也甚‘無辜’,聲稱他並不知道蔣家有欺哄行爲,只是遵循律法處斷,紀倫在太谷官聲甚好,不少百姓均主動爲他求情,更讓人深思則是,原告被我略一盤問,竟然承認他是受人挑唆,有意將紀倫牽連,只挑唆他那人卻不知去向,不過留給他三萬錢而已。”
十一娘冷笑道:“毛維一心以爲太谷羅已對咱們投誠,鬧出這樁,也是一石二鳥,既能讓咱們信任紀倫,又會打壓太谷蔣,讓他輕而易舉便又籠絡一族。”
“太谷蔣的確有罪,該當打壓。”陸離說道。
“那是當然,不過針對紀倫……還是將計就計吧。”
這下賀燁總算找到機會:“對,我與王妃基本肯定紀倫與明空和尚私下勾結,而明空和尚確爲佃作,但一時想不明白賊和尚會怎麼利用紀倫,莫不如,放長線釣大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