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孟九嫂今日旗開得勝,但返家之後,依然是將那支“武陵筆”尋了出來,打算着擇日親自送給王妃,又因“夙願得償”,心情格外愉悅,竟交待婢女們啓開一甕自釀的美酒,不等丈夫與長輩們議事外畢回到居院,她倒一個人自斟自飲起來。
月上梢頭,夜色逐漸漆深,孟飛笛方纔歸來,遠遠便見亭內風燈晃映,他的妻子雙靨飛紅,斜靠着一把梨木憑几,甚是慵懶的姿態。
彷彿有一陣清風直入心窩,恬爽滌盪,遍體空靈,飛笛君便連步伐都輕快了幾分,過去往妻子身邊一坐,只將碗中餘酒一飲而盡,微笑說道:“拙拙今日興致倒好。”
“賺了王妃一幅畫作,自然是意外之喜,又能將阿兄所制武陵筆送予王妃,這又是一喜。”
孟飛笛便有些怨念了:“武陵筆我求了許久,也不能求得拙拙割愛。”
說這“武陵筆”,便是在長安都甚大名氣,只不過許多士人都求而不得。
太原袁雖是名門大姓,然而家境早在幾代之前便已衰落,這一族的子弟,雖多習經史才華甚佳,奈何隨着官制腐壞,漸漸難得高官實權,又不善經營庶務,僅靠着粟田收成,自然是沒法享受豪侈的生活,孟九嫂並非嫡宗女,其父只是嫡系分支,又從祖父開始,仕進便不平順,她的父親雖然才高八斗,奈何同樣不諳眼下官場規則,甚至未能考取進士,後來還是通過文學優贍科方得出身,在翰林院“供奉”了幾年,越發厭惡官場惡俗,於是辭了官,只潛心著書評釋。
孟九嫂的兄長袁約,素喜魏晉名士之風,更加不耐宦場官升,便連科舉都不應,眼下只是白身,卻不但丹青絕妙,又愛琢磨雕硯制筆,他自號武陵居士,故所制之筆便以武陵爲名,只贈知己,而從不用制筆謀利,所以凡人一筆難求,便是孟飛笛這個妹夫,居然都不被袁約放在眼裡。
孟飛笛沒了辦法,知道妻子嫁妝中有支武陵筆,軟磨硬泡數載,袁氏卻不答應,眼下聽說竟送給了王妃,孟飛笛又怎不悻悻。
“九郎也知道阿兄脾性,未得阿兄許可,我也不敢將他制筆轉贈。”袁氏笑道:“阿兄收藏那幅《詠懷》,上有王妃早年注評,阿兄大爲讚賞王妃識見,雖不曾謀面,卻引爲神交,方允我轉贈制筆。”
孟飛笛長嘆:“罷了罷了,也怪我當年不知舅兄喜好,甫一面見,贈禮便觸犯舅兄,雖後來多番奉迎,更讓舅兄不齒。”
那時孟飛笛被逼無奈下才娶了袁氏爲妻,三朝回門時,爲袁約準備的禮品便沒有多麼盡心,送了一卷名家謄寫《禮經》,不想袁約最惡人爲制定禮法,這下他便將舅兄得罪死了,無論怎麼挽回,都沒有半點效果。
“也是阿兄性情古怪,要說來,王妃也算涉身政宦,可阿兄卻堅信王妃是逼於無奈,骨子裡必對儒術不以爲然,與他一般,實際推崇玄學。”袁氏也連連搖頭:“阿兄之思維,一貫非世人能夠理解。”
忽然又轉了話題,不無興奮地說道王妃答應讓她協助公務的事。
妻子滔滔不絕,丈夫卻滿心無奈。
“拙拙真不願與我同往雲州?”
“我便是去了,不過也只能用心內宅事務,雲州現下百廢待興,九郎初往,怕是連固定住宅都沒有,僅是衣食之事,婢女服侍即可,九郎總不至於爲婢女分心,可我要是去了,住得不好,吃得不飽,哪樣不得九郎關照?豈非成了累贅?莫如留在晉陽,一來子女還小,我不捨與他們分離,二來又能助益新政甚至軍防,機遇難得,就算其實得不到多少利益,可有這不同尋常經歷,也不枉活此一世了。”
瞧見妻子神采飛揚的模樣,孟飛笛心中那些微愁鬱也便消散了。
他想起洞房花燭夜,見洗去濃妝的新娘其貌不揚,心中越生疏遠之意,席地獨臥,甚至一聲未吭,次日酒醒,方覺自己有些過份,愧疚之餘,又大爲尷尬,越發不知該怎麼與新婚妻子相處,又擔心她因爲哀傷,認親上茶時會失態露出悲容,那麼必定會遭親長們責備。
不想新娘卻像什麼事都沒發,落落大方。
他鬆了口氣,然而仍然沒辦法對一個陌生女子產生親近之情。
約過了半年吧,夫妻二人非但沒有同牀共枕,甚至連交談都沒有幾句。
可是這個女子,卻也從不殷勤討好糾纏不休,這讓他如釋重負,漸漸卻更添愧疚。
有回他因意外返家,記得是早春,南風剛暖,芳菲還少,他未進院門,卻聞一陣笑語喧譁,原來是被他有意冷落的妻子,正邀了一幫曾經的閨交飲宴,他看到她的笑容,一點不帶勉強,縱然是見他莫名出現,也沒顯露出絲毫驚怔來,彷彿他們兩個,一直便是情投意合,她從來不曾委屈,不曾忐忑,不曾獨守空房。
那日他終於忍不住將歉意出口,卻也只是引來她莞爾一笑:“飛笛君是終於下定決心,想要休妻了?”
愕然慌亂的人反而成了他。
“既是不想休妻,又爲何稱歉呢?我一直知道,飛笛君心有所屬,我原也不想嫁,奈何犟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而,我很理解孟君心情,可要是飛笛君決意休妻,於我而言當然不公,那麼飛笛君確該致歉,既然沒有這想法……咱們兩個這樣也很好,彼此自在。”
話說開了,兩人倒成了好友一般,他偶爾回家,也會與她把酒長談,討論琴棋書畫,這才知道妻子才華,其實不讓鬚眉。
她從未勸過他入仕,也不曾提起過秋山,他經常留宿秋山觀,親長們不無責斥之意,倒是多得妻子爲他轉圜,替他說服親長。
“眼下朝廷,黨爭激烈,入仕是禍是福還是兩說,九郎韜光養晦也不無好處,至於秋山觀主……九郎原就與之情投意合,爲了家族也已經作出妥協退讓,長輩們便莫要步步緊逼了。”
這話還是宗婦王夫人轉告予他,當時恨不能戳着額頭怒罵:“阿拙這般寬容賢惠,你那樣冷落,真覺安心?”
這樣的日子似乎又持續了一年,反倒是秋山與他起了爭執,他因爲鬱悶,回家與妻子飲酒,半醉時,不由煩惱:“難道真是我做錯了?”
“當然是孟郎過錯。”妻子毫不留情:“我若是秋山觀主,亦會對孟郎心懷怨懟,因爲孟郎既然許下山盟海誓,便不該背信棄義,孟郎早該明白,秋山觀主不可能得到家族認同,要是孟郎沒有自信說服家族,原就不該給予觀主期望,所謂君子一諾,既然有山盟海誓,便不該食言,可是因爲孟郎軟弱,導致事情成了這番局面,你讓觀主如何釋懷?孟郎有失君子之德,難免會讓我心生鄙夷。”
那日他的確是喝多了酒,竟然提出:“要是我現在娶秋山爲平妻……”
“我不反對,或許待觀主爲孟郎生下長子,便是孟郎提出與我和離,長輩們也只好妥協,如此也好,咱們便徹底彼此自在了。”
然而不贊同的人反而是秋山,她不願屈居人下,更不願奉承他的親長家人,她反反覆覆懇求:“君若真爲秋山着想,不如與秋山遠走高飛。”
而他,是不可能真正不顧父母親長,一走了之。
將秋山的想法告訴妻子,她竟然也不贊同:“觀主如此處理,也是太過自私了,孟郎若與她遠走異鄉,阿家必定悲痛欲絕,孟郎是孝子,又哪裡能做到不顧一切,唉,這事,我也不知應當如何處理了,孟郎還是由心而斷吧。”
結果,他在猶豫之時,秋山又再相逼,盛怒之下,他便將妻子的話脫口而出。
“妾身自私?憑袁氏也有這資格如此評斷?她若真是通情達理,便不該涉入此事,君對她本無情意,若非她死纏爛打,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眼下局面……”
那是他第一次看清秋山真實的心性。
因爲他非常清楚,袁氏並非秋山指斥,虛僞狡詐、陰狠惡毒。
拂袖而去,數日逗留妓家縱飲爛醉。
直到不知不覺中,拖着滿身疲憊回家,黃昏時分,眼見着妻子與婢女們飲樂,談笑風聲。
那一刻,他的心情突然平靜,而又愉悅,甚至羨慕。
他開始質問自己,究竟什麼樣的女子,才值得你一心一意對待,山盟海誓爲諾?而究竟什麼樣的人生,纔是孟飛笛真正向往?
從那時開始,心便漸漸偏移了。
可只有自己知道,直到此時,他並沒有真正得到妻子的信任。
雖然也被他打動,雖然與他發生了夫妻之實,雖然已經有了子女,可是他仍然覺得,他的阿拙,隨時可能,收回那有限的情意,隨時可以與他形同陌路各自安好。
她如此灑脫,這一點,也勝過如他一般的鬚眉。
“你開心便好。”他最終只能這樣說,卻握着她的手,久久不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