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柳蓁“榮歸自家”,數日之間,柳府已經恢復往常平靜,韋太夫人當然“病癒”,臥病者輪到喬氏,十一娘卻因太夫人未再督促學業,閒睱不少,不過爲了不被旁人疑心,她仍有大半晝留在旭曉堂,頓覺生活無聊下來,很有時間盤算將來。
這日卻見柳姑丈攜柳拾遺同來省安,太夫人儘管目睹長子瞅着十一娘那神色很有些難以啓齒,依然沒有打發十一娘走開,於是柳姑丈猶豫半天后,只好當小侄女面實話直說:“事情眼看告一段落,爲萬全計,兒子以爲還是將小奼贖得自由爲善。”
什麼小奼?十一娘頓時聚精會神,這名字,一聽肯定是屬於女子。
太夫人卻並無異議:“當年也是因爲莞南心善,才建議你援助那可憐女子,不想這回四娘遇難,她還真起到作用,也是緣份……她這樣一個小人物,太后不至於上心,將她贖出平康坊也好,只是事情還當做得周全些,在外賃所宅子,只讓祿全兄妹跟去服侍,也是成全她與祿全這麼多年情份。”
十一娘依稀聽說太后之所以痛快放阿蓁自由,與柳姑丈這位“紅顏知己”不無關聯,卻也不明白當中隱情,不過祿全她卻是曉得的,是姑丈身邊從者,這麼一聽,那位什麼小奼竟與祿全兩情相悅?
太夫人這時卻不顧兒子驚詫神色,專程仔細與十一娘解釋:“好多年前之事,你世父脫不過同僚相邀,也時不時出入平康坊,有回恰遇一婢女被醉鬼逼迫,看不過眼,打抱不平了一回,那婢女也感恩,叩謝世父,稱若非他仗義,當日便得一死,你世父好奇,多問了一句,才知這婢女本是農家女,家裡受了旱災,父母無法,才勸服她自賣爲奴,哪知幾經輾轉,竟流落到平康坊,也沒入教坊,只是服侍歌伎起居,她原本與一鄰人兩情相悅,所以寧死不願委身旁人,你世父也是無意間與你世母提過一句,哪知你世母卻上了心,察探得與小奼兩情相悅少年爲了尋她下落,竟然也來了京都,不過因爲父母雙亡只好帶着妹妹一起來京,爲了立足,也只好自賣爲奴,在一商賈家。”
十一娘:……太夫人你要不要對我一個小孩兒解釋得這樣詳細?
然而太夫人卻不自覺言行有失妥當,自顧說道:“那少年便是祿全,你世母當年特意買他兄妹二人到我們家,原本也是可憐他與小奼,打算成人之美,哪知,當時平康坊那假母怎麼也不肯轉賣小奼,因爲小奼侍候之樂伎十分刁蠻,說已習慣小奼服侍,不樂意換婢女……無法,爲了讓小奼與祿全見面,你世父當年也特意去過幾回……後來爲了防範太后,我又建議,你世父才更加頻繁往平康坊去,不想真有作用,這時就算太后細察,也察不出什麼蹊蹺。”
十一娘:……
“不過,小奼侍候那樂伎年前就已病故,這時爲她贖身再無阻礙,爲了圓謊,乾脆就由你世父當作‘外室’安置,實際只讓小奼與祿全兄妹一家三口安穩過活。”
明白了,這下徹底明白了。十一娘不由得擡眸看向太夫人——這位何必解釋周道,難道是當真已經篤定她之身份?
然而太夫人卻不顧十一娘,只問柳拾遺:“經此一事,我猜想我那庶兄應當會與你越發交好,如何?”
太夫人庶兄雖不僅一個,然而這時所稱再無旁人——韋元平韋國相是也。
柳拾遺笑道:“阿母料事如神,二舅確是主動邀我飲談,問及如今差使,我報怨兩句,稱毛相自有親重,我在門下省頗有艱難,二舅也沒說什麼,卻問起五孃親事……”說到這裡,柳拾遺不免慎重:“二舅怕是想與咱們聯姻。”
信宜雖惡喬氏,五娘到底是他唯一嫡女,自幼又養在嫡母跟前,可以說並沒受到喬氏“污染”,他自然不怎樂意讓親生女兒嫁與韋家,準確說,是韋元平一支。
太夫人卻也說道:“五娘就罷了,容我幾日,琢磨個辦法回辭,倒是……我那二嫂雖不怎樣,娶那長媳卻是不錯,如果一定要聯姻,讓二哥嫁個孫女過來不無不可。”
十一娘心底那叫一個大拇指直豎——太夫人高明,若嫁個孫女過去,將來一旦與太后撕破臉皮,五娘日子豈不難過?不過若說娶個孫媳回來,總不至於擔心孫子被欺。
柳拾遺當然也如釋重負:“阿母考慮周道,只五娘姻緣,兒子不孝,已經有所打算。”
“哦?你說來聽聽。”太夫人一點不覺庶子不孝。
柳拾遺卻遲疑了下,才說道:“是玉山羅氏。”
十一娘還沒反應過來,韋太夫人卻嚴肅面色:“玉山羅氏,可是班家姻親。”
“兒子本來也不奢望,然則……是十五娘……有她從中撮合。”
十一娘頓時更加尷尬,她這時已經知道柳拾遺與班十五娘之間糾葛,這情狀,難道要容她這晚輩在場旁聽長輩恩怨情仇?
太夫人神色也更加沉肅下來,似乎終於意識到這類事情要避嫌,不僅打發了十一娘,連帶着把長子也一併打發出去,藉口竟然是——“譽宜,十一娘這時也不小了,文教有我,武教均宜也不頂用,你多廢心,先讓她熟悉騎術。”
柳姑丈打量着小侄女那雙“短不及鞍”的腿……
十一娘自己也分外嫌棄自己這時身量——太夫人,我還小,好不好?
可她深深明白,這不過就是一個迴避的藉口,很好,免得自己在場聽長輩風流韻事,諸多難堪。
屋子裡只有母子二人,韋太夫人才輕輕一拍膝案:“信宜,你不該再打擾十五娘,她已經太不容易。”
“阿母,兒子再怎混帳,也沒有顏面打擾十五娘。”柳拾遺深深一禮下去:“是羅師兄,不棄我行事不仁,有意結兩姓之好,然而阿嫂卻不贊同,十五娘應是聽說這事,竟然主動爲五娘告情,稱當年之事,怨不得我……”
“可是信宜,即便如此,一旦喬氏得知,她未必認同,到時,她勢必怨恨十五娘,也不知,又會怎麼惹事生非尋釁十五娘,你可曾料想。”太夫人這也的確不是危言聳聽,喬氏一慣視班氏爲死仇,當然也明白玉山羅氏爲班氏姻親,怎麼會接受這門婚事?
柳信宜卻堅決說道:“不瞞阿母,兒子已經忍無可忍,與喬氏和離只是遲早!若爲她讓五娘錯失良緣,兒子不忍。”
韋太夫人怔忡數息,終於嘆氣:“你想好了?”
“兒子心意已定。”
太夫人卻也微笑:“便罷,如何達成和離之事,由我來籌謀,之於五娘姻緣……暫時莫要聲張,你我心知肚明便罷,信宜,你別怨我偏心,十五娘確是受牽不少,我不忍也不願,再見她因你之故被喬氏中傷,就算……將來你們能夠再續前緣,那也是將來之事,至少在眼下,十五娘不應再受非議。”
柳拾遺今日本來是準備會受怒斥,萬萬不想太夫人竟然會說這樣一番話,他也呆怔一時,想到繼母竟然允許在這關頭與喬氏和離,甚至把這事自攬上身,並且,似乎有言下之意,包容他與班十五娘……再續前緣。
一時間心潮起伏,避席長跪匍匐下身:“阿母,兒子,真真無顏以對……”
“傻話,這麼多年,是苦了你,多得有你與譽宜,均宜才能這樣順遂,信宜,你是庶子,幼時也受過不少磨難,能這樣上進,你不容易,我一直看在眼裡。我這阿母不稱職,倘若你是我親生,當年就算豁出命去,也決不會讓喬氏入門,說到底,十五娘如今這樣處境,也有我之過錯,你不怨我,已經是孝敬,我哪還當得無顏以對四字,信宜,要說無顏以對,也是我這阿母。”
這日,當兒孫離開,韋太夫人又再獨自進了旭曉堂後小佛堂,看着柳正那幅當年畫相,冷笑出聲:“這都是你造孽,卻不得不由我承擔,柳正,九泉之下,你等着我,我一點不悔當初謀你性命,我後悔莫及在於沒有早下決心,容你禍害了信宜,繼而又禍害韞兒!柳正,你實在活得太長了些,早該入地獄!我祈禱佛前,就是爲讓你不得轉生,等你我九泉重逢,我們,再當面了斷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