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在章臺園“侍疾”這二日,的確過起了已經久違那清靜隨興的日子,便是她還能想到做爲晉王妃的職責,起意要洗手作羹湯,竟然也被賀燁阻止,寧願強迫自己服食那些瞞在鼓裡的皰廚烹製半點不合胃口的飲食,要麼忍耐江迂調製出雖然清淡,卻又口感怪異的湯餚,也不讓十一娘操勞。
故而十一娘倒是得了酣睡至天光大亮的清閒,往往睜眼時,賀燁已經晨練結束並沐浴更衣完畢,在那兒等着與十一娘一齊早膳了。
早膳後,賀燁又陪着十一娘閒逛一陣,馴馴章臺園中有如“小祖宗”地位的追風、如電二豹,賀燁忽然想起了無睱、盤青二虎,遣人通知艾綠帶了過來,虎豹相逢分外眼紅,但那一對幼虎,儼然還並非兩隻獵豹的對手,賀燁並不允許它們“自相殘殺”,兩個上晝的調教,奇蹟般讓這四隻猛獸相敬如賓。
待十一娘徹底“消食”,便會至賀燁書房,她雖來過幾次,倒還沒有細細參觀過,掃眼看去那些充作門面的經史卷軸,竟發現犄角旮旯處不少雜書傳奇,甚至還有翻得起了毛邊的春宮圖。
十一娘歎爲觀止:“殿下還真是警慎。”
賀燁瞧着十一孃的目光正在關注春宮圖,握拳咳了兩聲:“還不是因爲任氏‘得寵’,才補充齊全這些,我可沒看過,都是江迂在看。”
守在一邊的江迂聽見這話,險些沒有一個趄趔:不帶這樣的呀?殿下就算要撇清關係,也不能如此取笑老奴,我一個宦官,看什麼春宮圖?
不過眼見王妃被逗得忍俊不住的情境,江大總管咬牙忍住不加辯解,冷眼看着殿下啓開暗門,邀請王妃參觀他真正的藏書,自覺此處已經不宜旁觀,把那拂塵往肩上一擱,走開一射之遠,終於笑吟吟。
只不過雖無閒雜在旁,暗室之內,夫妻之間卻也沒有發生任何不宜旁觀的事,十一娘相當震驚賀燁的藏書,粗略只是因爲數量,細細一看,又爲涵括折服,固然相比她的書庫,畫論詩賦以及琴譜等等少了許多,歎爲觀止的是那些只聞其名的兵書,甚至域圖,相信除了皇室典藏,再無其餘途徑。
可是賀燁雖有機緣接觸典藏,倘若公然抄譽,韋太后豈不一早識破其暗中上進的“陰險”面目?
“我起初與蕭小九惺惺相惜,說來也好笑……不過是因自以爲強記之能無人能及,聽聞竟然還有這樣一位,不免半信半疑,哪知未曾驗證蕭小九強記之能,倒是通過他結識了柳十一娘。”殿下意味深長一笑:“當年三郎口誦《隱公十年》一篇,王妃五歲之齡,耳聞後即能複誦,可是讓我記憶猶新。”
十一娘汗顏:我雖強記,卻未達到過目不望境界,那時不過佔了多活一世便宜罷了。
但她當然不能用這實情自謙,只作持續震驚。
“我那時即便在兄長面前,也得堅持不學無術,好在是阿兄對我期望甚重,雖說我頑劣無賴,他也不忍心狠罰,時常接到狀告,也會將我困足書庫,我便有心記住一些典藏記載,爲防忘記,常常暗暗溫習,多得是習成也不知哪門內家心法,倒不需如常人般一定要日日熟睡,只要抽出一、二時辰調息運轉,堪比普通人酣睡一夜,節省出不少時間來,不過當真將腦中記憶譽抄成卷,也是當出宮立府後了,我至今還記得王妃當年爲我開出那書單……”
十一娘失笑:“我那時並不知殿下如此強記,倒是多此一舉了。”
“王妃太過自謙了,我再是如何強記,也不能當真做到過目不望,到底還是有所擇重,又除陸師之外,許多教授都是應付而已,我那時除兵法之外,的確不知應當着重關注哪類知識。”
賀燁似乎隨手一拈,挑出一卷書軸:“比如這卷名臣傳,若非王妃提醒,我又哪知世上竟有此等奇書?”
兩人於是便就這卷《名臣傳》展開討論。
說這卷書,雖是周人所著,可所列名臣,皆爲古舊,無一當代,時政褒貶也並不針對大周,既無必要頌聖,更不至於避忌,故而作者暢筆直書,一度還曾受到明宗推廣,印發傳售,舉世聞名,然而到肅宗帝時,不知被哪筆文字觸怒,下令禁印,甚至從典藏剔除,到德宗帝,雖不能推翻皇父定論,典藏並未重新納入,不過也沒再如肅宗帝時那般禁絕,《名臣傳》又再私下傳播。
十一娘推崇此書文記真實,一直引爲必讀之一,也甚覺爲君帝當讀,故而那時推薦給了賀燁,沒想到事隔多年,兩人因爲此書倒發生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辯論。
竟然還是十一娘落了下風。
這讓她不得不服氣:“殿下見識,之於世俗民情,之於人心叵測,之於輕重緩急,之於權情本末,確多獨到之處,似不拘於禮義,又在德賢之中,實感佩服。”
既辯得痛快,兩心皆愉,這日晚間,便又上了摘星樓痛飲,不過王妃因爲警惕十足,到底不曾酣暢,卻在賀燁有心引導下,竟將從前閒睱時看的許多雜書內容,諸如山川地誌、風俗人情,甚至古今以來多少書畫大家優長,天南海北地閒扯一通,又見一彎歲末之月,漸向飛宇之上攀移,沿華洗淨長空,星光遙應燈火,坐此危樓,賞此夜色,果然別外意趣,便突地神思專注,說話時就有些心不在焉。
賀燁立時察覺,便先罷盞,負手雕欄內,主動邀請王妃並肩而站,一齊俯看這寂寂月色下,高牆深宅外,朦朧隱約的市坊燈火。
突發奇想:“我知一處,比這裡位置更高,登上賞眺,或又是一番趣味。”
十一娘訝異道:“比摘星樓更高?便只好登上清風觀了。”
清風觀建在王府高坡之上,雖單論觀宇高度並不能與足有七層的摘星樓相比,不過佔有地勢之優。
“不用捨近求遠。”賀燁側過臉來微微一笑,突然便牽起了王妃的小手。
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十一娘稍稍一窘,她實在還是有些不慣“肌膚相親”,但也沒有故作矜持地把殿下甩開,而沉默溫順的由着他去。
沿着雕欄與槅壁間的甬道一走一轉,再往前幾步,賀燁便站住步伐,不待十一娘回過神來,便一摟她的纖腰,將人橫抱起來,十一娘醒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站在摘星樓上,那略有斜度的瓦頂……
原本這摘星樓,並非是獨棟單矗的建築,左右二側還建有翼樓,與主樓有天梯連接,天梯爲露天而建,故而站在那處,如賀燁一般身手,當然輕而易舉便能躍上主樓瓦頂。
卻讓十一娘猝不及防。
雖說腳底下的感覺,瓦頂還算堅實,不至於擔心踩得瓦碎頂塌,但身子四周無一欄障,瓦頂還略有些傾斜,再兼夜來風急,十一娘不免有種隨時“御風而去”的危機感,驚魂未定,起初並無閒情體會這別外的意趣,一雙手死死抓着賀燁的胳膊,眼睛不敢往下看,只能仰視着彷彿因爲惡作劇得逞笑得格外“奸邪”的某殿下,月色之下,一張臉難得煞白,兩隻眼罕見驚慌。
見王妃這樣的神態,分明“無福消受”這種異趣,賀燁也沒安撫,只順勢扶住了王妃的手臂,稍用些力讓她鬆開自己的胳膊,卻牽引着環摟腰際。
“莫怕,稍等。”這般低沉着聲安慰,賀燁終於讓雙手完全解放,飛快地除下了身上敞披着那件大氅,疊幾下,胡亂一團,一手扶着十一娘,慢慢蹲下身子,一手將氅衣墊在瓦上,方纔又扶着十一娘坐在氅衣上。
坐下後,感覺的確要比站着更加安穩,十一娘方纔緩解了緊張,不過一隻手掌還是扶着坐在旁邊那人的膝頭,微微四顧,果然瓦上相比樓上賞景,又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敞闊。
“如何?”眼見女子驚懼盡消,只顧觀望,賀燁偏就明知故問,手掌卻覆上了膝頭那隻手背,穩穩握着,又一牽引,徹底把人摟入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