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畫軸,緩緩攤開,入目先是一片蓑草蕭瑟,半掩江河奔流。隨着牙軸輕移,漸露白日西沉,遠岸峰巒暗伏,一騎烏騅,雙蹄高舉,馬上男子引箭拉弓,飛矢正向殘陽。
那是遠離長安那天,賀燁奔馳渭河之畔,鳴矢逐日的情境。
而這一幅畫,艱難之處在於只憑背影,描摩出賀燁身姿氣度,至少要讓他自己一眼分明,不會生出“畫中何人”的疑問。
十一娘這時站在一側,略歪着臉,度量已將畫卷全然展開的那人,剛見他脣角勾起,便迎上那斜斜一抹笑視:“王妃莫不是在考較我?我若連自己都認不得,豈不辜負這妙筆丹青?”
又小心地把畫卷收起,絲絛挽系時,少見認真,做完這些,才起立踱至王妃面前,手臂一攬,長背略彎,下巴擱在頸窩裡:“我很歡喜,可惜這年生辰,不能與王妃共渡,你等着我。”
輕輕在鬢角落下一吻,轉身便往外走,剛伸腿邁檻,又收了回來。
“難得來一回別苑,你多留幾日更好,別隻顧着正事,不在這七、八天。沒我在這打擾,王妃更是省心,該應受用幾日山郊清靜,湯泉溫浴。”
雖有賀燁這話,十一娘又哪裡能夠安心受用清靜呢?留在別苑,實不比晉陽城中更加及時收到廣陽消息,再者銘州數千百姓若得解救,安置善後又是一堆事務,這些事情必須由她主持,兼着說不定另有隱憂,總之留在別苑也是心神不寧,所以賀燁生辰次日,十一娘也便趕回了晉王府。
還不及將這事告知陸離等人,任、謝二媵便結伴來了玉管居,十一娘也只好耐着性子與二人寒喧,沒幾句話,任氏便問道:“殿下昨日生辰剛過,王妃今日怎麼便獨自歸來了?”
謝氏直到這時才曉得昨日是晉王生辰,不過她倒也有任何憂憤,不過認真留意王妃的迴應。
“六姐纔去別苑次日,病情又有反覆,殿下也沒多少心思慶賀生辰,也就是昨晚受了酒敬而已,一個外客沒請,我尋思着留在那裡也沒多大作用,反而擾得六姐不清靜,再者眼看新歲將至,六姐這一場病也不知多少時日纔會好轉,府裡大大小小這多事務,自然不能全勞秦孺人操持,也便回來了。”
這番話既爲賀燁生辰沒有大宴賓客掩飾,也算埋下伏筆,十一娘並不確定銘州之事多久才能解決,萬一耽擱了新歲,免得衆人疑惑,她還得解釋一番。
應酬完這兩位媵人,王妃纔去溯洄館。
陸離前些時候因爲小疾,十餘日沒去衙門應卯,但總不能一直在家靜養,這二日身體有所好轉,他又恢復了坐衙,十一娘便是想要隱瞞,免得他廢神,這事也實在沒法隱瞞過去,乾脆便請了尹紳一同來商量,三人照面,十一娘瞧見尹紳竟然剃了鬍鬚,再不似前些時候恍若一個虯髯翁的模樣,便猜測到:“可是阿鈺總算到了晉陽?”
“到了也才兩、三日,一來王妃不在府裡,再者家中也有許多事務安排,內子尚不得時機拜會敘舊。”尹紳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下巴,顯然料到王妃是從他的外形上推斷出妻子已到晉陽,又想到夫妻兩才一碰面,他便落了一場“不修邊幅”的埋怨,原本還不在意,結果果然甚是邋遢,這不剛被妻子收拾清爽,誰見到他都會留意兩眼,猜度一二。
十一娘想起尹紳的脾性,一貫不喜婢女近身服侍,身邊只有男僕、老嫗,雖也不會疏忽衣食,可尹紳想來是操忙公務,連後宅都鮮少回去,僕嫗們也沒法提醒他注意外表,見他這時有些不自在,笑着安慰一句:“尹郎往日操忙,以至食不甘味,寢不安席,多得阿鈺來了晉陽,身邊纔有人周全。”
便轉談正務,三言兩句把銘州之事說明。
“我思謀着,銘州百姓一得解救,安置是一方面,這當中,恐怕也會夾雜敵方佃作,一時間也無法細細排察,安置起來便更有難度。”
陸離也道:“正值嚴寒,這麼多人涌入晉陽,衣食還是次要,居宿更是個難題,我倒是以爲,不如將大部分人送去雲州,若有自願從軍者,細細考察,其餘人暫時安排墾荒、建築等事,住處可安排在軍營,有衛部嚴加看防,縱使有那麼幾個佃作,並不擔心會引發大亂。”
“我也是這想法,不過我甚不放心王進谷,連王刺史、孟飛笛等,也未必有排察佃作經驗,故而在晉陽時,至少要先經一輪粗步排察,另外我也會書告王橫始,叮囑他謹慎小心。”十一娘又問尹紳:“雲州如今情形,尚且不能自給自足,猛然間多了數千人,衣用糧粟只能由太原府補充,未知官衙還有沒這餘力?”
尹紳飛快在心裡度算一下,頷首道:“暫時還能應付,只不過明春送交軍用,怕是又要徵購商賈及世望存糧了。”
“只要能應付過去眼下,明春不愁。”十一娘鬆了口氣。
“我思謀着,北遼王既設陷井,只怕又會在晉陽城中煽風點火。”陸離提醒道。
十一娘十分贊同:“我之所以急着趕回晉陽城,這也是其中一個原因。”見尹紳似乎有些迷糊,她解釋道:“銘州既已陷落,一般而言,縱然北遼王下令屠城,朝廷也不會冒險解救人質,畢竟這時就算奪下銘州城,也沒辦法固守,轉眼又會被潘遼聯軍攻克,朝廷着眼大局,勢必不會因數千平民性命消耗軍力,北遼王必定也會想到這一點,那麼他要達成目的,便會想辦法煽動民意,導致我們不得不救銘州百姓。”
太原府與河北道毗鄰,百姓之間必定不少互爲親朋,他們不會站在朝廷的立場衡量利弊,卻必存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情,稍經煽動,即會呼籲官府解救銘州無辜,又經之前多少風波,晉王妃、薛少尹公正無私威望已然樹立,百姓當然會主要針對他們兩個求情,要是新政系置之不問,辛苦一場好不容易奠定衆志成城的大好局面便會受到影響。
十一娘急着趕回來坐陣,也是爲了及時安撫人心。
果不其然,未過幾日,銘州將被屠城一事便傳揚開來,立即便有民衆擁來晉王府,得到王妃會商量武威侯援救之後,人心方纔安定,十一娘當然還是要裝裝樣子,修書一封讓阮嶺送去廣陽。
又說秦霽,見王妃在殿下生辰次日即回王府,格外狐疑,她根本不信“柳媵人患疾,殿下無心享樂”那套說辭,卻是在得知銘州這樁突發事故後,方纔恍然大悟:就說殿下怎麼甘心放柳妃獨自回府,必定是早一步得到了廣陽急報,才讓柳氏佯病,打發王妃以便脫身,殿下此時必定已經趕往廣陽,但願這回事故,也能順順利利得以解決。
又慶幸:多得這回事故,阻止了殿下與柳妃之間情意更增,我也得緊鑼密鼓佈署挑撥之計,將殿下對柳妃的迷戀及時扼制。
十一娘根本沒有意識到針對她與陸離的陰謀已然展開,一邊忙着將銘州事變上報朝廷,向太后解釋不能置之不顧的理由,一邊忙碌着安置善後事宜,一邊又在猜度,銘州百姓遭遇這場險禍,究竟誰是罪魁禍首。
便又請了裴三哥來見,結合一些線報,大致纔有判定。
“應不會是潘博。”裴子建抒發見解:“銘州現爲他這安東王屬領,而潘博莫說並非暴戾,甚至極重人心所向,否則從擁兵自重以來,也不會屢行善政,就算奪取河北道,也與平民秋毫無犯,一旦屠城,他這些年來辛辛苦苦樹立寬和仁德、順應天命民意形象可就毀之一旦,我猜,北遼王下此決意,潘博也是叫苦不迭。”
陸離也表示贊同:“可眼下潘博卻萬萬不敢與北遼王反目,亦只能無可奈何恭應。”
十一娘冷笑道:“我現在大約明白殿下一知這噩耗,爲何毫不猶豫便決定解救人質,想那潘博一介逆黨,都能注重民生,大周皇室若真不顧治下百姓生死,這江山,還不如拱手送給潘博更好……銘州雖然陷落,百姓又何嘗願意?都是因爲朝廷無能,姚潛窩囊,可姚潛如今仍然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銘州百姓卻要承擔所有惡果。”
北遼王的真實用意雖然並非屠城,但倘若武威侯當真無動於衷,他的屠刀,也必然不會饒過那數千無辜。
“那麼向北遼王建議此計者,是否蕭後黨?”陸離提出一個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