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根本沒有打算與柳貴妃直接在天子面前擺開擂臺,她的辦法很乾脆很徹底,直接將賀衍這個“靠山”調離中心——凌虛天師擇選福地已經司天臺官員複測通過,那麼聖人是不是應該親往福地主持祭祀,擇定動工吉日了呢?來回之間,也需要半月左右,已經足以讓太后平息宮內這場風波。
只要沒有天子在場,柳貴妃根本就是一隻任由太后捏揉的螞蟻,就算要她性命,也不過動動手指而已。
但這個藉口如此光明正大又不容反駁,一貫純孝的天子根本沒有拒絕餘地,實際上賀衍也沒打算拖延或者推辭,他甚至還有幾分慶幸——爭論一時建陵之事總算告一段落,雖然出了一些意外,惹得太后不滿,貶謫了幾個官員,然而終究還算順利。
至少沒有死人。
甚至沒有流血。
賀衍如釋重負,他是再經不得“大悲”了,將裴鄭族誅已屬造孽,這要是又生腥風血雨,豈不是更有魂靈纏繞夢境讓他不得安睡?
賀衍幾乎立即趕往“福地”籌備祭祀建陵要事,將蓬萊殿中鬧鬼事件徹底拋之腦後。
貴妃卻也並沒手足失措,甚至當含象殿宮人耀武揚威前來“提審”霽善時,她也只是報以冷笑而已。
阻擋無用,乾脆任隨其便。
實際上……霽善死了更好,她活着,並沒有作爲一具死屍作用更大。
然而柳貴妃沒有料到則是,因爲她這次倉促發起“攻擊”,險些被誤傷者,卻是晉王賀燁。
太后雖然輕而易舉便解決了霽善,讓她成爲再也不能開口說話的屍體,卻被一直對賀燁念念不忘的春鶯再一次見縫插針提醒:“太后,這次機會難得,聖人因離京都,大王獨居禁內。”
更難得則是,剛好又鬧出霽善“橫死”一樁,雖區區宮人喪命,太后壓根不會放在心上,然而若能有個萬全解釋豈不更佳?
當年霽德,可就是被小崔後威脅,以致家人大多遇害,唯餘一個稚齡幼弟存活。
小兒之所以倖免於難,當然多得太后關注。
這些年來,幾乎盡喪至親的霽德早已被太后“教導”得別外“通透”,一直視小崔後爲死仇,唯當太后爲再生父母,忠誠程度無疑達到赴湯蹈火、雖死猶榮這等變態境界,只要弟弟將來前程平安富貴,只要太后需要,遞給霽德一支金簪她立即就能毫無猶豫插進自己喉嚨。
實際上太后也早早想給霽德一個“以死報主”機遇,讓她毒殺賀燁後再一力承擔黑鍋——理由無比妥當,因爲霽德全家都被小崔後殺害,她視崔氏母子當然等同血仇。
無奈則是,變故太多,以致於霽德這個死士竟然沒有發揮最大作用,當年裴皇后可是機警人,察覺霽德原是小崔後僕婢卻未受牽,特地將她調離賀燁左右,不過後來頂不住自身被軟禁,太后接掌宮務將霽德不動聲色安插在葉昭媛身邊,葉氏並不知霽德“經歷”以至毫無防範。而裴後當時又因族誅之痛而疏忽自身安危,才被人輕易得逞罷了。
霽德是兇手,可爲萬全,她還是將這事原委悄悄告訴了好友霽善。
哪知霽善並不如同表面誠懇重義,實則大懷貪慾,當知這等隱情後,並不“感念”霽德諫言太后保她性命,反而屢屢用此爲逼,導致霽德不得不協助她“倒賣”之舉,這回總算眼看霽善搬起石頭砸腳,霽德才長吁口氣。
然而,因爲春鶯所諫,她也被太后一念之間推到生死關頭。
“莫直接用毒,待晉王昏睡後將其刺殺,藉口便是義烈皇后害你滅門,你早對晉王懷恨於心,無奈聖人在,一直不得機會,好容易盼得聖人出京,更兼……當初毒殺裴後者也爲你與霽善,而指使之人卻是賀燁,是他逼你……因他深恨裴逆導致失去儲位,雖裴逆受誅,然不甘心裴後仍居尊貴,你爲得賀燁信任,不得不聽令行事,這時眼見霽善認罪,自知難保,才鋌而走險乾脆刺殺晉王,明白沒?”太后諄諄叮囑:“放心,我會居中安排,讓你死遁,不會眼看你真丟性命,還有你之幼弟,待他成年,我也會給予入仕之機。”
這條件開得太過誘惑,簡直讓霽德無法拒絕。
她親人大多已被小崔後逼殺,唯有一個幼弟,纔是香火希望,倘若幼弟真能入仕……即便她被太后滅口也算死得其所,再說,太后既已開口,難道她能違抗?倘若被聖人得知她是毒害裴後真兇,萬無生理。
所以霽德是毫不猶豫的,然而正待她實施計劃,將太后給予迷藥侍機加入晉王所飲茶水……
太后這萬無一失計劃卻莫名其妙落空!
原因是,晉王今日手持天子所賜放行令牌,大早出宮,竟然傍晚未歸。
出宮時,賀燁只帶了江迂,其餘宮人無一有緣隨往。
賀燁究竟去了哪裡?
且聽韋太夫人這日下晝好端端一聲驚呼:“什麼?晉王竟然拜訪?!日已將晚,誰聽說這時分才往別家拜訪?居然還是與三郎一同!”韋太夫人險些拍案而起:“什麼話?晉王竟然要在柳府借宿幾日!”
旭曉堂裡那叫一片愁雲慘霧、草木皆兵。
只是在晉王賀燁這晚混賴柳府暫住之前,他其實是去了另一個地方。
京兆李府,也是十望之一。
做爲間接姻親,柳三郎與李府子弟素有來往,更兼與李籬下族侄十九郎從來親近,是以來往更加頻繁,李十九郎不怎麼精通文教,卻素喜擊鞠,柳三郎卻是文武雙全,因而每每李十九牽頭舉辦擊鞠賽,他都是第一個響應。
可這日柳三郎在李府,卻見到一個讓他大倒胃口之人——正是前不久還在十一娘面前指控對象,薛六郎薛陸離。
論來,薛陸離已是及冠之年,和柳三郎這類十五出頭的衝動少年不算同一交際圈,本不應當有多少交集纔是,再者李十九情知柳三郎與薛陸離之間“仇怨”,更加不可能主動邀約薛陸離到場添堵,然而無奈則是,薛陸離卻是李十九兄長李十三知己,因而纔有這一出冤家路窄。
要論來,柳三郎從前可是十分欽佩薛陸離,但有機會簡直如影隨形,言行舉止,也下意識有刻意模仿處,不過也真應那句“愛有多深恨有多重”,自從裴八娘過世,柳三郎便將薛陸離劃爲死仇,從前是沒有多少接觸機會,這日既然狹路相逢,三郎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他一聲嗤笑:“薛六哥,好久不見。”
陸離今日應邀來此,本是另有目的,當見柳三郎,只覺額角悶痛,然而他到底不同莽撞少年,尚且彬彬有禮,迴應一聲“柳三弟”。
三郎滿面冷諷:“我一早聽聞薛六哥命不久矣,正覺惋惜,不想今日一見,六哥竟然神清氣爽,當是恢復康健,實在慶幸,既然如此,正好下場與我等一較球技。”
便有不少三郎好友,也是早對薛家假仁假義心存鄙夷,一聽這話爭相附和,高舉手中月杖歡呼邀戰,打算讓薛陸離吃吃苦頭。
李十三郎做爲主人當然要替知己解圍:“莫要胡鬧,三郎,你難道看不出六郎大病初癒,這時狀況,哪能與你等競技球場。”
三郎倒也不是真願“勝之不武”,冷笑一聲:“既然六哥力有不逮,何苦來此?你自去罷,免得丟臉。”擺明路不同不相爲謀態度。
薛陸離情知三郎心結,也不更多解釋,只雲淡風清阻止李十三繼續勸和之意:“我本不該掃興。”他剛要離開,哪知今日受邀前來,也是這段時日正與陸離交近的及恩侯世子卻出面打抱不平。
“柳三郎,你也太跋扈些,薛六郎雖不能下場,也是李府所邀賓客,旁觀有何不可?你休要欺人太甚!”
這位元世子,便是元三郎長兄,單名爲力,性情雖不似元康那般暴戾狂妄,然而也歷來不怎好惹。
眼見情勢劍拔弩張,李家兄弟們十分爲難,薛陸離正要勸和,然而這時又添不速之客——晉王賀燁。
這人出入京都各家府第,從來不會先上拜帖,也自然不在意手頭有無邀帖,這日突至李府,剛剛受到僕從委婉阻攔,便是一鞭子抽下,將天子親賜令牌砸人臉上:“憑此玉牌,大王我連宮門也出入自由,難不成,京兆李竟比皇宮還要高貴,敢拒大王我出入!”
不速之客四字,簡直貼切十分,半點不帶誇張。